迷信的父亲
父亲上了年纪，越来越迷信。和我在一起，除了往事，还爱讲风水和因果。这让我想起《聊斋志异》，蒲松龄在路边摆上茶和烟，听人家讲奇闻异事，然后回去记下来。因此，我抱着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的态度，也给记了下来。
那天，父亲带着元元去逛，我看着一老一少两人的背影，转头对正在灶房忙碌的母亲说，两个相差七十多岁的人溜达去了。他们走到村口三皇姑庙那里，就折了回来。三皇姑庙在村子南面，跨过火车道口不远处，小山头上。父亲说因为天气太热，他的小孙子好像不太爱溜达。
于是，父亲给我讲了关于小山头的事。父亲说，按以前的说法，小山的形势叫土龙。小山头上犯说事（忌讳之意）。有一年，山上修水泥路，施工队刚修到小山头上，晚上下工的时候，一个工人突然倒地，没救过来，死了。小山那里以前建了个石英砂厂。厂子建好了，老板出去跟人家谈生意，正吃饭的时候，一下子出溜到桌子底下，也没救过来。后来这个厂子转到村长手里。村长因为收电费的事，找村里某人论理，结果被那人提刀捅死了。这个算是刑事案件。再后来，那个厂子关停了。我的发小卫星把那个地方盘下来，建猪场养猪。他在厂里用钢管石棉瓦搭了个简易仓库，盛放饲料杂物。有一年，卫星要拆那个仓库，爬到房顶上卸石棉瓦，不知怎地从上面摔了下来，从此坐了轮椅。
这些无疑都是悲剧故事，原因各异，要找出个统一的解释，还真不容易。不过，归咎于风水有些牵强。
我觉得，父亲的迷信来自会算命会看阴阳宅的二舅。用父亲的话说，二舅“奔”得准，令人不得不信服。在某些关键问题上，父亲甚至把二舅当做高参。
有一段时间，村里兴起一阵为生人预先造坟的风潮。大哥找二舅，上山去定穴位。父亲和大哥二哥跟着。踏遍青山，二舅最终选定一块地，在地上定了点。然后烧纸，纸灰飞扬起来，又从空中稳稳落下，最后竟准准地落在预先定的那个点上。山上本是旷野之地，山风飘忽不定，纸灰轻轻忽忽，父子三人惊疑不定，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二舅是如何做到的。
有一年，七十多岁的母亲去后院，下台阶时不小心一脚踩空，摔倒地上，右胯骨粉碎性骨折。因为母亲上了年纪，尽管术后恢复较好，但医生说，这么大年纪的人，恐怕今后离不开拐杖了。一家人为此忧心忡忡。母亲伤愈三个多月，慢慢开始拄拐下地走路。二舅来了四五次，每次他都扶着母亲走到院里，然后让母亲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作法：一边手持拂尘甩来甩去，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几次下来，母亲依旧胆怯，不敢离开双拐。最后一次，二舅勒令母亲扔掉拐杖，强着走。母亲只好放开拐杖，奇迹发生了——她像初学走路的婴孩，颤颤巍巍慢慢悠悠地抻出腿去，大着胆子一点点往前迈步了。从那以后，母亲经常在院子里练习，有时会扶着墙，渐渐地甩开拐杖行走正常了。不得不说，有股神奇的力量支撑着她。
二舅家开设有道场，母亲好差不多了就去那里还愿。还愿时，本来是先烧完纸，然后母亲磕头，听二舅指挥再起来。母亲不懂，直接磕了俩头就站起来了。二舅正在烧纸没留意，扭头一看，母亲起来了，呵斥母亲，谁让你起来呢？赶紧再跪下。母亲只好跪下，二舅连忙在神前求情，这次不算，她不懂，这次不算。絮叨一阵，重新开始。这次严格按照程序来，非常顺利。二舅一边烧纸一边祷祝。只见纸灰烧起来，飘向空中，又稳稳落在桌案上。这表示以后母亲再也不用拄拐了。二舅事后解释，如果纸灰落在地上，那今后就麻烦得很。
我觉得这个事，主要是母亲的精神力量占了上风，最终脱离了拐杖的束缚。父亲每每谈起，总觉得二舅法力无边，护佑了母亲。有些事情确实涉及玄学，即便是我这个信奉唯物主义的人，也囿于学识，无法做出合理解释。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父亲很信。这就是父亲的态度。他不但信，而且自己还有心得。
前年二哥买了块宅基地。父亲打电话让二舅来看。二舅看了，说中。父亲方放下心来。去年二哥盖房，要上面的时候，回来跟父亲说了一声。父亲因为年迈，帮不上忙，平时很少到工地上看，这天心里好像有个声音催着他去看看。于是他开着老年代步车去了，一看，房顶出来很长的檐，已经伸到街里来了。父亲吃了一惊，跟二哥说，不敢这样，这在风水上叫“探头煞”，犯毛病。当时钢筋笼子都已弄好，只差浇灌水泥了。父亲继续说，别人家出多长，你家出来多长，千万不能比别人长。无论如何你赶紧把长出来的部分给截掉。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父亲又把二舅叫来。二舅看了，也说不行。二哥只好将多出来的部分锯了。今年刚过完年，二哥想搬家。父亲说，你别捉急，叫你二舅看看。二舅已给二哥搬家算好的日子，也让他再等等。到了搬家那天，父亲又叫二舅来给净房子。二舅来在屋里来回走动，念了足足二十四遍经，弄了半个多小时。搬家也很顺利。父亲跟我说，说来也怪，搬家那天，你二舅来的时候，天开始下蒙蒙细雨，等完事了，我们回到老家，雨停了。你说怪不怪？
我也惊讶，怎么这么巧？老家人的观念，逢大事，下雨好，相当于是交（浇）运呢。
人老了，世事经得也多了，有些所谓因果都看在眼里，因此格外教育我：在外面，千万不能坏别人的事，自己有多大能耐就干多大的事，不要坑别人。这是做人的本分。
这些朴素的道理，我都很赞成。父亲一辈子踏踏实实勤勤恳恳，出了许多力，流了无数汗，把个一穷二白的家撑持起来，绝不是靠迷信，全靠勤劳的双手。然而，父亲话语一转，说，曾经坑过我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某某晚年傻了，某某闺女疯了，某某出了祸事了……父亲年轻时候，在东乡砖窑给人烧砖，东家欠他一百多块钱工钱，一直没给。前段时间，从东乡来村里两个干活的人，父亲过去问当年东家的情况，提了好几个人名。对方听了，说，都死了，都死了。父亲给转述的时候，说到“都死了，都死了”，是有一种快意在的。
我只静静地听着，无意批判父亲的狭隘。当年的穷困在父亲心里埋下了深深的心结，没经历过的人永远体会不到。只是现在生活好了，有些事情也该释怀了。与其说父亲是迷信的，不如说父亲阅尽世事后，变得豁达从容，对生命的认识有了别样的解读。
相关文章
微信收款码
支付宝收款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