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是棵青葱树
文/王宇鸿
一条河由西北逶迤而来,写下“清江一曲抱村流”的诗句,绿波依旧东流。那村子是我的村庄,唤作许洼。
村庄是一棵树,于新年时节结下一匝年轮。
乡村有谚:吃了腊八饭,便把年货办。其实,吃过喂枣树的腊八米饭便置办年货,对于乡村人而言还为时尚早,乡村人家大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很少去集市置办年货。可是,年的序幕揭开,年的钟声撞响,是确定无疑的了。
年,随着淡淡雾霭,伴着朵朵雪花,陪着声声炮竹,来了;年,在杀年猪的呼号中,备年货的热闹中,蒸花糕的炊烟中,近了。
腊月二十三,祭灶。从这天起,人们才正式张罗年事。一年了,新年新气象。把烟熏火燎的厨灶拾掇一新,把锅碗瓢勺洗涤一新,把蒸花糕做年饭招待亲戚的柴薪,也积得满满的,红红火火,欢欢喜喜过大年。
年,不仅仅关乎凡间,还涉及天庭。祭灶这天送灶神,每家的主妇,清心沐手,焚一柱高香,乞求灶神上天言好事,下家保平安。年长日久,庭户人家便把灶神视为家人,恐灶神上天说出门庭丑事,便把新熬的红薯麦芽糖涂至灶神嘴上,以便请他甜言蜜语汇报凡间家事。
男耕女织,晴耕雨读,自给自足,积习已久。耕农人家若遇上红白大事,宰杀一头猪,一些留用,一些变卖,左邻右舍一个村子住着,知根知底,吃着放心。一到那天,户外杀猪的灶台便围满了人。一冬无事,人们蜗家久了,走出去活动一下筋骨,感受一下年的气氛,必要时尚可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小孩子更是欢呼雀跃,乡村的街巷是他们的乐园。他们看猪从圈里拖出,好奇地看凶神恶煞般的屠户铆足劲儿一杠子夯下,看活蹦乱跳的肥猪登时昏迷不醒,看屠户趁机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看猪呻吟着流尽最后一滴血。屠户再于猪蹄处以刀微创小口,然后用一根通条进进出出通遍周身,体外加以藤条抽打,然后,屠户嘴儿一张一翕铆足劲儿吹,一会儿,猪被吹得鼓鼓的紧绷绷的,以便退毛。鼓鼓的猪被抬到几近沸腾的锅里,经几次三番地翻身滚动,就被热水烫得均匀了,瓦片似的退刀哗哗划过,一会儿,黑毛猪就施了魔法似的变成胖胖的大白猪。屠户娴熟地开膛破肚,红白下水分开,猪头切下,留足主家用的,便你十斤我八斤地就地兜售了。有买主说,切多了!屠户说,一年一度,敞开肚皮吃呗,手头紧别怕,等宽裕了再给,贴上门对儿,东家不要帐!屠户不收功夫钱,主家送些肉去,多少顺便随意。
这乡间屠户也非等闲之辈,一刀砍下差不了几两,也只是秤高秤低;他总是多砍半斤八两的,这样,卖家不至积压折本,买家不至破费困窘,皆大欢喜:这屠户杀年猪是乡亲不二的选择。
一队叽叽喳喳麻雀一般的孩童,终于等得那个渴慕已久的猪膀胱。屠户小心摘下,吹得足够大,棉线一扎,送给这群小麻雀。他们一边扯疯地奔跑,一边扬起头狠猛地吹,有时,举起手里的枝条,向上回拨,总使丰硕的希望不至于着地。乡村孩童仰望天空的梦想,是从吹年猪膀胱开始放飞的。
过年了,家户难得蒸上一次白面馒头。过年了,她们郑重其事,用自家兜的酵母发面,用适宜的柴薪生火,用推捻揉搓的技艺制造,她们还把剪窗花的技艺嫁接在蒸馒头上,在大馍上锦上添花,再正中点缀一枚玲珑红枣,这是诠释大馍送给最尊敬的人的精准名意。她们还做锦簇花团,做得栩栩如生。乡村主妇每每心灵手巧,过年了,把手艺悉数呈现,一图过年吉利,再者体验一下创作的酣畅快意,三则满足一家人畅想花好月圆、春暖花开、繁花似锦、花枝招展及花烛红妆等等的美好愿景。
即便过年,农家人也舍不得奢侈,做得白面馍,孝敬长者,款待客人,还不忘做些玉米小麦混合面馍,留着自己吃。她们罕见高粱秸秆编制的大箔上,累积满满的金山银山,乐得心花怒放。她们的好心情,是在新年即至蒸馒头时孕育的,今年花胜去年红,惟愿明年花更好……
煮肉了,乡下人深谙中庸之道,以紧火慢火熬煮一锅肉,熬得肉烂且劲道,煮得村子上空飘满肥硕饱满的诱人香味儿,人们沉潜已久的嗅觉因此被撩拨得翩迁起舞。那条狗也逐香而至,讨得一根两根骨头有滋有味咀嚼一番,然后,心满意足地行至柴门恪尽职守。
炸丸子,或称之为过油,这是一道必备的工序。从油坊领来压榨的或棉油或大豆油或油菜籽油,先提炼一遍,确保过油万无一失。一口地锅,半锅油,燃火大小有度,主妇一双巧手,令生凉面絮在热油里俯仰缠绵,完成粮食与油料作物最深切的心灵感知和精神契合,创作居家一年具体可感的金色童话,为新年着上色香味俱佳的斑斓色彩。
做这些事情,奶奶嘱咐,用锅底青灰线封大门,把魑魅魍魉之类拒之门外;奶奶还叮嘱顽童,吃饱喝足尽兴玩,日头稍偏西,才可回来。我向来把奶奶奉作神明,虽有疑惑也姑且照办了。孩童去村前河道溜冰,或者在厚厚冰上疯打陀螺,玩得兴味淋漓。后来,奶奶说,小孩子野外跑着,乍一回家,恐怕带回鬼怪之类,搅扰过年,我似懂非懂点点头。
噼噼啪啪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除夕到了。贴上红红的门对儿接幸福纳吉祥,芝麻秸捆就的个儿攒在院落树上至高处,接收上天下凡的福音喜讯,大门处除了撒一线青灰,又紧贴门墙放一根壮实笔直的木棒,以防元宝财富滚出溜走……
夕阳西下,奶奶命令晚辈去田间为祖坟添土,烧纸送钱,炸响炮仗,祭奠先祖,以记示坟茔主人子息兴旺。临行前,奶奶不忘叮咛,过年了,离咱家祖坟近的,不问赵钱孙李,都添一锨土,都烧一份纸,值不了啥的,一村子住着,别只顾着自家!
夜幕降临,鸡栖于埘,牛羊下括。奶奶前思后虑,一一安排,水缸要满,柴薪充足,剪刀封刃隐匿,等等,总之,要一切亭亭当当,四平八稳,吉祥如意。
奶奶说,不比往常,年夜饭可以往饱处吃。门画一例是“连(莲)年有余(鱼)”,饭桌上另有红烧鲤鱼之类:村前的河流是村子的第二后备粮仓。饭后,奶奶召齐一家人,爷爷神情静穆宣讲辈辈赓续的家风家训,春风化雨沾溉人心;再提纲挈领总结居家一年得失以资未来借鉴;三就个人分述新年期望,众目睽睽之下,一致认为个人方案切实可行,方才宣告仪式结束!这是一个家庭最有意义的新年纲领,纲举目张,新年里依纲行事,便不盲目,不虚妄,不怪诞,事半功倍!一年闲暇时,断文识字地研读三坟五典,诵读诗词歌赋,体悟六经要义,待除夕夜晚充实完善家风家训,求得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
放响三声关门炮,人们在远近复近远的阵阵鞭炮声中安然入眠,也有乐淘淘守岁的,兴奋得彻夜不眠。
年,或在雪花飞舞时,或在晨光熹微时,姗姗而至。年,大驾光临时,是在阵阵鞭炮声中来的,是在万人朝贺时来的,是在具备丰盛供品时来的,是在袅袅炊烟中家家饺子飘香时来的。具体每一个庭院,还要燃放三声开门炮,才正式将年迎至家中。
一年里,只有正月初一,大年即至,农户人家才有福祉于大清早进餐。待至饺子煮熟,先供奉玉皇大帝护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再恭请保家姑娘护佑一家四季祥和,如意安康。保家姑娘各佑各家,身居堂屋东间内屋脊处一张铺满棉花的小方箔上;三端起饭食,走至张贴“六畜兴旺”的槽头,念念有词,“走一千,骂一万,大年早上吃顿饭”,牛马因之诚惶诚恐,感激涕零;再于祖先神位前供上,祈求列祖列宗庇护子嗣平安吉祥;然后,端至长辈跟前请安恭候进餐;最后,方得各自端碗进食。如果大雪封门,成群的鸽子无处觅食,奶奶就呼唤稚童手掌放些粮食颗粒,以便鸽子悠闲啄食,孩童,手心被鸽子啄得痒痒的,忍不住嘻嘻而笑。天生万物,安享天命!
庆新年吃饺子,乡下一向呼作“喝汤”,大年初一说及“喝汤”,所有人不约而同想起是吃饺子。
吃过早饭,晚辈要给长者拜年。成年人有“拜年”字句即可,长者面绽笑容,欣喜地说,年跑远了,心意我收下。孩童趴下便磕头,口中喊着“给老祖宗拜年”,长者乐得合不拢嘴,从衣兜里掏出崭新零钱,递给小孩子,小孩子又扑通趴地上磕上一回头,欢呼“祖宗吉祥”,便一溜烟跑出去买糖人或者鞭炮去了。小妞儿腼腆,羞赧不会磕头,长者也一例掏出钱说,压压岁,扯根红头绳扎上,喜喜庆庆的……
饭后,去户外拜年是不可或缺的仪式。
奶奶怕我们虑事不周,又一番伦理训诫:出门见人,道个好,贺个新年,不费口舌;去拜年,能漏一村,不漏一家,周吴郑王,有家人仙逝,实实在在磕头拜年,既怀念先人,又看重生者,新年一刻,价值千金。
谁家与左邻右舍有过节,新年清早,头一磕,年一拜,相逢一笑,积年仇怨即涣然冰释。奶奶不忘这么说。
一声声“喝汤了吗”的问候,一声声“新年好”的祝愿,一回回走家串户的拜年作揖打拱,一次次把崭新的零钱递给幼稚顽童,一根根红头绳扎上女孩儿的发辫,一枚枚鞭炮在空中炸得惊天动地:喜迎新年的景象。震天响的鞭炮,使得鸡鸭蛰伏圈里,家犬潜居窝穴,一派诚恐诚惶。而枝头的喜鹊儿,叽叽喳喳,从这个村落飞向那个村落,有时挺立一家门户枝头婉转鸣唱,主人见状,因忆起喜鹊登枝或者抬头见喜而喜出望外。
仪式完毕,奶奶布置任务,东家院,女儿个个出嫁,外头人又病故,连是否下了饺子也不得而知,咱家众多晚辈送来的饺子白面馒头,替我送去,再生火热过,劝她看她亲口吃下再说回来;西家院,儿子当兵在外,虽有庭院锣鼓喧天送喜报,不见子息绕膝欢,必是庭院萧索,去燃放一挂长鞭,一院大地红,长者新年欣慰,晚辈服役安然。这些,由叔伯们圆满完成。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乡村亘古不易的习俗。谁家“老女不嫁”,便“踏地呼天”。大年清晨也无丝毫兴致践行年节习俗,只是关门闭户,独饮冷清凄楚。奶奶拄起斑鸠拐杖,迈动三寸金莲,颤颤巍巍前去安抚。奶奶耄耋年老,德高望重,主家自是轻启柴扉,倾听劝说。奶奶见他面露喜色,块垒开释,便颤颤巍巍返回家中。奶奶虽目不识丁,因祖上诗书传家,长在深宅大院,耳濡目染,也深明大义,言语称意。
爆竹声中一岁除。
年这一节日,虽时在至寒至冷时节,朴实本分的乡村人,以勤劳的双手,以汲自乡野的智慧,以对上天神祇的敬畏,以悠悠天地良心,把冰天雪地的冬天,舞得岩浆迸射,火山喷发,热气腾腾。土生土长的村民,晴耕雨读,在于凛冽酷寒日,预见春潮阵阵涌动——再厚的冰层,阻碍不了大江东流 ;他们在风雨如晦之时,想法钻木取火,烛照心灵,振拔生命——夜的黑暗,挡不住曙光照耀。大年初一,天下鸡鸣,村民一概升腾各自的心灵日出!
他们在冬藏春种之交,在继往开来之际,妙手写就过渡自然首尾圆合的精品佳构,佳构的主题即为“一年之计在于春”。
他们传承民俗,捍卫风情。西方“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的箴言隽语,乡下人早已将其哲学要旨谙熟于心,并身体力行,培根铸魂,在无限广袤的乡野编织滚烫而生机盎然的新生活。
年,是村民把持风雅,起化人文的绝佳时节。
那年,那人,那村落,是我情有独钟的民俗风情画卷!
一个个新年,是历史长河的一处处驿站,人生活在民俗里。河畔许洼村村民,于新年时节浸染民俗,栖息心灵,然后激活精神,导正航向,像河流一样百折不回,洪波喷射地奔向远山,远水,远方!
……
许洼村,这棵枝繁叶茂的青葱树,于新年时节又结一匝厚实的年轮!
注:拙作首发“北大清华讲座”公众号2020年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