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馒头
凛冽的寒风数度吹过,村前屋后树上的叶子就落得差不多了,只留下赤裸裸的枝条支棱在半空中。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被锋利的斧锯砍伐下来,截成长短不一的木棍。也许,它们曾经孕育起生机盎然的绿叶,映衬过似锦如织的繁花,挂满着累累盈枝的硕果,但现在,它们的命运并无二致,都将在炽热的焰火中得到涅槃。
于是,冰冷的水沸了,白茫茫的水汽蒸腾起来,灶台上的蒸笼里,一个个酣睡的白胖小子们被唤醒了。这些白胖小子,北方人称之为“包子”,南方人却称之为“馒头”。
我的家乡射阳,地处江淮之间,属于地理意义上的南方。数十年前,腊月十五一过,各家各户的屋顶上就相继升腾起蒸馒头的炊烟。
蒸笼,是蒸馒头必不可少的炊具。射阳是水乡泽国,本地不产毛竹,因此,几乎见不到竹蒸笼的身影,这里的蒸笼大多是木制的。
腊月十五前的几天里,乡人们从村房的角落里找出整套的大木蒸笼,抬到水码头挨个洗刷干净。这些木制的蒸笼,每只约有一米见方,全套共十二只。它们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像是一方封印了岁月烟火的印章,一旦启封,过年的神圣仪轨就开始了。
一切都照着传承的样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和面,注定是必不可少的工序。村里的老把式们已经不请自来,他们把自己娴熟的技艺毫无保留地分享给主家。和面人早已把手洗得干干净净,搬出土陶做的大面缸,向里面倒入细磨精晒的面粉,再掺和进溶着酵头的温水,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耐心的等待,请相信时间这位神奇的魔法师吧!
备馅,这是妇女们的活。那时,馅料的种类并不丰富,最常见的是萝卜馅。女人们从自家的地窖里搬出藏了一冬的萝卜,洗净后刨成丝,下到开水锅里焯熟了,再装入面袋之中。萝卜含水量高,给成袋的萝卜丝沥水可是件技术活,但这并难不倒那些生活的物理学家,她们对于杠杆原理的运用,早已驾轻就熟。
用麻绳把长凳和扁担一端捆住,再将面袋置于长凳和扁担之间,用力向下挤压扁担的另一端,蕴藏于萝卜丝里的水就缓缓流出来了。割上二斤猪板油,下入铁锅炼化,趁热将干萝卜丝和猪油渣同炒,香喷喷的馒头馅就做好了。尽管每家的用料都差不多,但馅料的味道总归有所差别,这种差别最终酿成了每个孩子心中独一无二的妈妈味道。
馅做好了,面也发的差不多了。要包馒头了,左邻右舍的女人们都过来帮忙,有人摘剂,有人擀皮,有人包馒,做馒头的人分工不同,却各有讲究。剂子,要摘的重量一致,大小相当。皮子,要中间厚,四周薄。包馒头时,用勺子挖起馅料放在馒头皮里,再把皮子合拢捏圆即可,手巧一些的还要在顶上折出裙摆一般的褶子,但不管如何,馅儿是绝不能露在外面的,否则,既泄了馅料的香气,又犯了漏财的忌讳。
倘若主人家的馅料备的不多,面坯自然要多出来了,这些多出的面坯会被做成长条的实心馒头,乡人为讨个好彩头,美其名曰“长发”,寓意长长久久兴旺发达。
蒸馒头讲究大锅旺火,平常的稻麦秸秆显然不能满足,只有那些粗壮的树枝才能担此大任,红红的火苗映红了黑漆漆的炉堂,也映红了一张张期待的脸庞。
屋顶上炊烟升起了,外面已经零零星星地响起了炮仗的声音,年的味道似乎渐渐浓了。白茫茫的水汽蒸腾起来,狭小的厨房变成了瑶池仙境,那些忙碌的身影便若隐若现起来。
时辰差不多了,馒头就要出笼了,主人家像鸣锣开道的衙内一般高呼一声:“显状了。”一笼笼冒着热气的馒头被端离了灶台,倒在门外早就支好的芦苇席子上。
当热腾腾的馒头摆在面前,又有谁抵挡得了这美味的诱惑?所有人都趁热尝上几只,而主人家是绝对不会吝啬的,你大可敞开肚皮享用,但不管味道是否合口,品尝之人无不交口称赞,就连那最为口无遮拦的顽童,也必定事先得了父母的叮嘱,不会说出半句不中听的言语。因为,所有人都明白,一个好彩头对长年辛劳的农家人的意义。
芦苇席子平铺在两根长竿上,长竿的两端分别摆着一条长凳,离地七八十厘米,白胖白胖的馒头挨个儿摆放在上面,像是等待检阅的士兵一般,整齐有序,不言不语。
芦苇席子的缝隙很大,馒头很快就能凉透。乡下人家没有冰箱,馒头凉得透不透直接关系到存放期限的长短。因此,必要等到馒头彻底晾凉才能收起来。
正月里,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尚未食用的馒头就不宜久存了,趁着春阳熙暖,把它们切开晒干,如此一来,也能久放不坏。否则,一旦长出斑斑点点的绿霉,却也煞是令人心疼,而即便如此,村里人家也不舍得轻易丢弃,仍然隐讳地说馒头生了“发财点子”。
如今,凛冽的寒风一次次吹起,赤裸裸的枝条却仍然支棱在半空,腊月十五一过,乡人们依旧要蒸馒头,地点却换成了小镇的馒头店。和面、备馅、包馒头,这些事自然是省去了,只需要定下日子来提货就可以了,各家各户的厨房里再也升腾不起那白雾茫茫的水汽,再也飘散不出那情意浓浓的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