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月亮
爷爷来外婆家看我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头顶着弯弯的一牙月亮。他是从那条泥泞小路走来的。他一边走来时左手按住左侧口袋右手伸到里面去掏着什么，等走近了才发现，是一个用塑料袋包着的芝麻饼。我开心地一边叫着爷爷，一边蹦跳着跑到他跟前，爷爷弯下腰把芝麻饼从塑料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来，生怕捏碎了它，他用一双粗糙的手将芝麻饼递给我，我就把两只小小的手掌并拢接住它。这是爷爷还没瘫痪的时候，他还能走路，只是走的慢一些。
爷爷中等个头，平时穿一身老式深蓝色的帆布衣裤。他爱留着短平头，黑发里夹杂着许多白发，国字脸，不薄不厚的嘴唇上留有浅浅硬硬的胡子。在我很小的时候，他把脸和下巴贴到我的脸上，我感到像被松树的叶子扎了一般，痒痒的，还能闻到爷爷身上浓浓的一股烟味。这时候我就咯咯咯地笑，爷爷也笑。我抬头望着爷爷的脸，他的额头，眼角，脸颊下都布满了开心的褶皱。
上小学后，我变重了，爷爷抱起我时显得有些吃力。我就很少有被松树的叶子扎到的感觉也很少闻到浓烈的烟味了。但爷爷总有办法表示对孙子的喜爱。他会去到竹林里，砍上一根细细的青竹，剃掉竹身多余的部分，把青竹中间用火烤软，这时我会闻到一股淡淡的竹香味。爷爷用两只手握住青竹的两头用力的往怀里使劲，这根青竹就变弯了，像一只没煮熟的虾一样，躬起了身子。他把变弯的青竹一头用粗线牢牢绑住，再使劲一拉，再把粗线绷紧拉到弯竹的另外一头牢牢系住。这样一把弯弓就做成了。爷爷把弯弓交给我，我就把头穿过弯弓斜挂在身上，得意洋洋的跑出去找箭头了。爷爷做的弯弓可是很牢固的，再配合我在红心树下捡的波浪棍做“箭头”，就有完整的一把“弓箭”了。可不出几天，我就把“弓弦”给扯断了，爷爷就会给我找到一根更加结实的粗线做“弓弦”这样我又可以接着去小伙伴中间展示我的“弓箭”了。又过了几天“弯弓”被我用力过猛给折断了，我拿着断了的“弓箭”哭丧着脸去找到爷爷。爷爷摸摸我的头，让我不要哭。我知道难不倒爷爷的。这不，爷爷去山上放那头大黄牛的功夫，就找来了一个树杈带回来。他拿着锯子锯掉了多余的部分，修修剪剪下来，就变成了一个很标准的“Y”字。我一看到这个被打磨过的带着树香味的光滑树杈，就知道爷爷要给我做一个弹弓，就是还差两根“鸡肉肠”用来拉扯，还有一小块用来包“子弹”的布块。爷爷从老旧的箱子里拿出一个鼓鼓的手帕，慢慢地揭开手帕，从里面拿出五毛钱给我。这时候我会飞快地跑向小卖铺，花两毛钱买来“鸡肉肠”剩下的三毛钱我就拿来买冰棍和零食了。爷爷已经把“Y”字的两头用小刀割出了一道圆圆的浅槽，把“鸡肉肠”绑在“Y”字上方的两头，另外两头系在小布块两头的小孔里。一个弹弓就出现在我面前，我伸出两只小手接住爷爷递来的弹弓，爷爷说：拿去打鸟，打树叶，就是不要打人，也不要打小动物。我点点头，然后飞快地跑出去了。这是爷爷给我做的最原始的“武器”。我拿着它们在小伙伴面前得意极了。
记得那时候，爷爷和村里的另外一位爷爷合伙买了一头老黄牛。每到播种季节，爷爷就赶着那头老黄牛下田犁地。他挽起裤腿赤脚下到水地里，一只手扶着犁把，一只手挥舞着鞭子，一下下抽在老黄牛的后背上。爷爷和老黄牛一后一前在偌大的水地里犁出一道道泥沟。每当犁过之处，翻起的泥巴像翻腾的水浪一样翻滚着。爷爷在后面挥舞着鞭子驱赶着老黄牛，老黄牛在前面奋力的拉着犁。就这样，耕了一亩又一亩土地，让播种的人家种下了希望的种子。
那一天下午，爷爷唉声叹气地哭丧着脸回了家。听爷爷和奶奶对话中我得知，老黄牛在山坡上吃草时，突然口吐白沫，倒地不起了。那头老黄牛虽然是和同村的爷爷合伙买下的，但是也花了爷爷不少的积蓄，爷爷除了心疼钱以外，还心疼起了那头大黄牛。他抹了一把脸说：平时没工夫放老黄牛去山坡上吃青草，净喂干枯的稻草，这去山坡上吃青草了，反而把命丢了。我在当时无法体会到爷爷的心情。我跟着爷爷去了半山坡，看那头倒地不起的老黄牛。老黄牛的嘴角还有白色的泡沫，斜躺在青草上，前两只蹄子和后两只蹄子分别都并的紧紧的，伸的直直的，好像在倒地之前遭受了极大的痛苦。爷爷和那位合伙买牛的爷爷站在一旁，表情严肃。他们叫来了村里力气大的中年男人，将老黄牛绑在木棒上抬回去了。
这之后，爷爷没有了老黄牛，便找了些其它的活计来做。有一天，爷爷挑着箩筐去镇上赶集，回来的时候箩筐里多了两只小猪仔，被绳子勒的不停地叫唤。爷爷把它们放在了圈里，两只小猪仔就撒了欢的在圈里跑来跑去哼哼叫着。这下爷爷就又有事情做了。爷爷每天围着两只小猪仔转，他早上起的很早背着大背篓去割来了猪草，等奶奶做好早饭的时候，爷爷已经背着堆尖的猪草回来了。他靠在院子的泥坎上将背篓放下，左右拉去背带，躬着的身子就直了起来。爷爷把猪草剁碎，再和上苞米面放入一口大黑锅里，添上水盖过猪食，就咕噜噜煮了起来。等到猪食煮好后，爷爷用葫芦瓢将猪食盛到一口大木盆里，端到猪圈外的台子上，用葫芦瓢把猪食从大木盆里一瓢一瓢舀到猪槽里去，两只小猪仔就哼哼叫着摇头摆尾地往猪槽这边来了。小猪仔卷着尾巴，躬着身子，低下大耳朵的小猪头并排着在猪槽里扑哧扑哧，哼唧哼唧地吃了起来。爷爷站在猪圈外面，一手拎着空木盆，一手拿着葫芦瓢，看着两只小猪仔吃的正香呢！
在临近放暑假的那段时间，我下了学早早的做完作业，就跟着爷爷下到田地里去。我坐在田坎上玩泥巴，四处捉青蛙，爷爷埋头在田里挥着锄头。等到太阳落山后，四周昏暗下来，爷爷就带着我往回走，我在前面蹦蹦跳跳好像在带路，爷爷一手拿着锄头一手拎着沾满泥巴的衣服，带着疲惫又慈祥的面孔在后面不急不慢地走着。
那日我下了学，顶着西斜的太阳跑回了家。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妙。爷爷家的院子里站了几个人，我穿过他们进到屋子里。看到大伯和二伯围着爷爷，奶奶站在一旁拿着毛巾在给爷爷擦着什么。我把沉重的书包放在板凳上，穿过大伯和二伯，看到了爷爷。爷爷斜着身子坐在用藤条编织的椅子上，微微张着嘴，嘴角流下一些涎水往脖颈滑去，奶奶洗了毛巾，给爷爷擦去了。爷爷看到我下学回来了，呆呆的看着我发出了哇哇的声音，嘴角在抽搐，又流下了一汪涎水。我愣愣的望着爷爷，不知所措。爷爷像在看着我，又像没看。我走到爷爷跟前，摸了摸他那两只又硬又糙的手掌，爷爷左手动了动，右手没有任何反应。直到后来，我才知道，爷爷是中风，半边身子瘫痪了。奶奶说，爷爷下午去喂猪食，看到猪圈里的石板被小猪拱开了。他翻进了猪圈里，两只小猪吓得哼哼直叫唤。爷爷把石板搬好移到原来的位置，正要起身时突然腰直不起来了，紧接着就滑倒在了猪圈里。奶奶听到爷爷的喊叫声，快步跑到猪圈里，想把爷爷扶起来，但怎么也扶不动，就叫来了大伯和二伯把爷爷抬出了猪圈。奶奶给爷爷换了身衣服，爷爷就坐在了椅子上。他的半边身子已经不能动了。大伯说他遇到过这样中风的人，半身瘫痪。三天，三个月，或者是三年就会离开。
后面的日子里，奶奶全心照顾着爷爷。无奈之下，我离开了爷爷家，被送到了外婆家。隔三差五，会去爷爷家住上几天。在爷爷家住的夜晚，我经常在半夜醒来，听到爷爷发出痛苦的呻吟。后面我去爷爷家的次数就变少了。爷爷长期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就发胖了。奶奶已经快抱不动他了。每天早上要把爷爷从床上抱到椅子上，有时候要抱去院子里晒太阳，太阳落山的时候，就把爷爷抱到屋里坐着。到了晚上临睡的时候，我和姑姑家的女儿就帮忙一起抬爷爷到床上。我们那时候力气还不大，抬起来比较吃力，奶奶抱住爷爷的上半身，我和姑姑的女儿一人抬起爷爷一条腿，就这样三人一起使力把爷爷移到了床上。等爷爷躺下了，我们都会舒一口气，沉默地看着爷爷，然后出了屋子，就留下奶奶一人照顾他。
一天下午，我跑到爷爷家，进到屋内，看到爷爷斜躺在地下，扑哧哧喘着粗气，我吓了一跳，赶紧叫来了附近的大伯。他赶来把爷爷抱起来，我看到爷爷身下卡了一个不太红的苹果，大伯把爷爷抱到藤椅上坐下，就离开了。我坐在爷爷身旁的小凳子上，仿佛知道了什么，鼻子酸酸的。这一次之后，奶奶外出务农时，就会用绳子把爷爷绑在椅子上，为了防止爷爷再次摔倒。
这样的日子挺过了三个月，又挺过了一年，然后两年。我们似乎慢慢地察觉到奶奶的脾气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好像耐心快被消磨光了。我有时候看到奶奶给爷爷换衣服的时候会不耐烦的骂上几句，奶奶挪动着爷爷笨拙的身体，爷爷一动也不动，只能听到从他喉咙里发出叹息的声音。
第三年的夏季，爷爷坐在那间黑漆漆的土坯房里走了。我们赶到时，爷爷坐在那条坐了整整三年的藤椅上，头歪着靠在椅背上，两条胳膊垂在两侧，双腿弯曲着像是轻踩在了土地面上，身上的蓝色帆布衣服抹上了一层黑黑的影子。妈妈找了张垫子，放在爷爷跟前的地上，让我跪下。我跪在爷爷跟前，有一点点害怕，时不时抬起头看看爷爷，爷爷的头被奶奶扶正了，又歪在一边。那个下午，天很快就黑了。我没看到那天下午的夕阳是怎么落到山后面去的，就那样一直跪在爷爷跟前，屋内就暗下来了。那个钨丝灯泡发出微弱的光，屋内有些昏昏沉沉，爷爷歪着头一动不动，我有些看不清爷爷的脸了。第二天家里来了很多人，他们说笑着吃起了宴席。第三天爷爷就被抬到上坡上去了。后来，听妈妈说，爷爷闭棺的那天，本应让我去看爷爷最后一面的。
一天晚上，我打开窗户，看到了黑色的幕空中有片弯弯的月牙，旁边的乌云正悄悄向它移过去。爷爷就在那弯月牙下的泥泞小路上蹒跚走来，他一边走着一边把手伸到上衣侧兜里摸着，好像在掏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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