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叔
老叔是父亲的弟弟,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我奶奶这一生只生了两个孩子,就是我父亲和我叔叔。由于爷爷去世早,奶奶一直守寡,加之居住的家乡又是偏远山区,日子过得很是凄苦。父亲来到新疆后,安家落户,娶妻生子,之后把奶奶和叔叔从内地那个小山村也接了过来,一家人也算是团圆了。不幸的是父亲竟在而立之年因车祸去世,散手人寰,撇下这孤儿寡母一大家人。中年丧夫,老年丧子,痛苦使得我奶奶性格变得很古怪,把叔叔这唯一的儿子牢牢地拴在自己身边,害怕再出什么差错,再失去了仅有的这个儿子。
在叔叔的婚姻大事上,奶奶的内心也是颇为矛盾,既想让叔叔能够娶上媳妇,又害怕叔叔娶上的媳妇不能令人满意。为此横挑鼻子竖挑眼,总是迟迟定不下叔叔的亲事。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没有一个女人踏进我叔叔的家门。
后来奶奶带着叔叔又回了内地老家,在那个年代,在那个地方,叔叔的条件还算不错的。他本人上过高中,模样也尚可,在当地也算是一个体面的文化人。家里能吃上白面馒头,最关键的他还有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崭新崭新的,在阳光下可以晃瞎人的眼。还有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样式是当时最时髦的。而这些个物件在那个年代,确实令人羡慕不已。以他这样的条件,在农村娶回个像样的媳妇根本不是件很难的事。但我叔叔最终也没能为我们娶回一个婶婶来,只是自己常年陪伴着奶奶,种地度日。我不止一次琢磨内中缘由,除了他一味孝顺奶奶,在亲事上不敢随意违拗之外,自己择偶条件过高恐怕也是原因之一。当然,这也只是我私下里妄自揣度罢了,究竟是不是这些原因,亦或还是其它什么缘故,就不得而知了。
我曾经去内地上过几年学,吃住都是在叔叔那里,对于叔叔,我总觉得亏欠他很多。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吃了,叔叔家条件还算不错的,比别人家好的多。每当听到门外那个卖白面馒头的小贩,吆喝音一声高似一声由远而近传过来,叔叔就会拿出家里的一点粮食,出去喊住那小贩,给我换回一些白面馒头。就是这样,换回来的馒头也不能可劲地吃,那也是吃不起的呀!吃饭的时候,叔叔往往把玉米面窝头同这白面馒头划分个主次,让我按照先苦后甜的顺序吃。
那时候我也就十二三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叔叔把用粮食换来的白馍,埋在玉米面窝头下面。我放学回来,正是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时候,叔叔就先给我一个玉米面窝头,让我垫垫底。肚子饿的时候什么也不计较了,吃啥都是香的,那一刻在想,玉米面窝头可真是个好东西呀!待我一顿狼吞虎咽啃完窝头之后,叔叔像变戏法一样,从那一篮窝头下面再掏出一个白花花的大馒头,递给我。我立马就换了想法,玉米面算个啥?白面馒头才是个好东西哩!我继续狼吞虎咽,三下两下把那个馒头给干完。我也不知道那时候的我,怎么就那么能吃?按说我还是女孩,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怎地也像一个混小子那般,饿死鬼投胎似地敞开了肚皮吃。现在想来,真是无语的很。唉!在那个饥饿的年代,吃了上顿没下顿,只要看到吃的,谁不想混个肚皮圆呢?
可是面对这白花花的大馒头,叔叔和奶奶却是一口也不舍得吃呀!他们顿顿吃窝头,我那七十多岁的奶奶,吃的那苍老的容颜更加苍老,干瘪的嘴唇更加干瘪。她张开嘴,把那粗糙的窝头咬一口,得在没牙的嘴里咀嚼上半天,才能咽下去,咽的是那么勉强。而我在她面前大口大口吃着这香甜的白面馒头,竟一点也不知道什么叫羞耻。竟然在吃完后,还要眼巴巴地望着他们,意思是说:还没吃饱,我还想要呢!
再说起这农户人家的吃菜。哪里能有一顿正经的菜呢?也往往是锅内添上水,扔个把菜叶子,再滴几滴芝麻油,咸盐给足,汤汤水水一起进肚,就已经很不错了。况且我的叔叔又没有成家,一个大老爷们,也不会像那些个大妈婶子们那般精打细算过日子,她们今天去地里挖几颗野菜,明天去树上扯几把槐花,想方设法改善一下家里的伙食。但我一点也不怨叔叔,这些都并不重要。我经常能吃上白馍,仅这一点,我就比村里的其他孩子可是有百倍千倍的幸福呢!光吃粮食不吃菜也还能将就,若是光吃菜不吃粮食,试试?再者说了,他们那些人家的菜也不过是一些野菜而已,哪里又有多少营养呢?
到奶奶去世的时候,叔叔已近五十岁,以他这样的年龄娶妻成家就更难了。况且随着农村经济的快速发展,致富能人层出不穷,乡亲们的生活逐渐富裕,过去令人羡慕的手表、自行车、收音机等物件,早已被更时兴的东西所替代,所以叔叔的境况反而显得落魄了。
我参加工作以后,经常会情不自禁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叔叔,想起那个孤独的老人。可我却始终没有勇气把他接来照顾,总觉得自个的各方面条件还不是太好,想着以后待时机成熟了再说。说起来,总归还是自己私心太重,嫌麻烦罢了。逢年过节的时候,也总不忘给他寄钱寄物,期望他能得到些安慰,也好让自己的良心因此好受一些。我也曾写信回去,劝他循照农村的惯例,从当地家族中过继一个子女,能为自己养老送终。
叔叔从老家来了信,说他不想过继什么子女了,这么多年一个人过,早已经习惯了。还说他不缺吃喝,也不缺钱花,让我不必挂念他。过了没几年,叔叔就去世了。因为叔叔没有子女,所以他去世的消息也是亲戚朋友辗转了多人后,我才得知。
噫!斯人已去,而今再翻看他的来信,再回想起他的音容,睹物思人,不胜唏嘘!
2022.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