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冕先生散文三章
有幸结识吴思敬
相识吴思敬是我人生的幸运和福分。鲁迅说瞿秋白,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我当然不敢妄比前贤,但此时的心境是相同的。我记不起来我们最初是如何相识的,那时真还说不上深交。只知吴思敬是原先的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一位年轻的文学老师,热情,敬业,很有学识,仅此而已。记得那时他住在北京最繁华的街区,王府井的一个胡同——菜厂胡同。一个大杂院,弯弯曲曲的通道,通往他窄狭的住房。我住北大,路远,却是不辞辛苦前去拜访。我们在那里会见,吃饭,饮酒,闲话。他是地道的北京人,他教会我喝北京的二锅头。论喝酒,现在他不如我了,但真是我的领路人。后来他搬了几次家,芳草地的家,我也去过,除了论学,也喝酒。
我与思敬真正的相识、相知,是在20世纪80年代。那时,新诗潮涌现,举办了难忘的南宁诗会。我被潮流所推涌,写文章、发议论,惹人注目,也陷于孤立状态。1980年南宁诗会后,《诗刊》看准时机,开了定福庄会议,一时诸路人马云集京城。会议的主题是当时出现的朦胧诗。支持一方,我和孙绍振到会了,反对一方,主将是丁力,他的队伍庞大。会议开得激烈、气氛紧张。我素怯于言,不善辩,虽然孙绍振勇猛盖世,但依然力量悬殊。正是关键时刻,我方后卫突然杀出了两员大将,一员是来自成都大学的钟文,另一员则是来自如今首都师范大学的吴思敬!
那时的钟文和吴思敬,都是三十出头,风华正茂。他们的出现不仅给我以助力,也给我以惊喜。攻守双方顿时形势大变。现在的人们也许难以想象当年我们的处境,诗歌界的领袖人物几乎都站在我们的对立面,而且相当多的人诗歌观念已被积习所固化——新诗潮处境维艰。在会上,这两员骁将的出现使论争的形势急转直下,钟文的理论锐气自不必说,吴思敬显然是有备而来,但见他从容不迫地掏出一沓卡片,引经据典,连珠炮般地打向对方。他历数诗歌变革的必要性与必然性,坚持为当日出现的诗学变革辩护。正是这个定福庄会议,使我不仅在为人方面,而且在学术的准备和素质方面重新认识了吴思敬。
就这样,我和思敬在“火线”上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在定福庄会议以后的漫长岁月里,我和思敬始终是学术上和事业上互帮互助的知交好友。我比思敬年长,他尊我、敬我如兄长。他在首都师大文学院和诗歌研究中心做着他的工作,研究、授课、写作、带研究生,成就卓著,影响深远。与此同时,他不遗余力地协助我办《诗探索》。北大成立诗歌研究中心、中国新诗研究所,以及后来的中国诗歌研究院,他都是其中的一员,而且是工作上的积极协助者和推动者。北大召开的所有诗歌会议和开展的所有诗歌活动,他都是最有力的支持者和协助者。思敬在首都师大有一个训练有素的工作团队,他无私地带着他的团队参与我的工作。我们情同一家。
这些年,我和思敬一起参加过许多国内外的诗歌活动,他辛勤培养了诸多博士生和年轻的诗歌研究者,可谓桃李芬华。同时,他拥有为数众多的学术追随者。他在诗歌理论界的影响巨大,这都是让我感到欣慰的。思敬性格谦和,心胸豁达。他待人以善,乐于助人。特别是对那些年轻的诗人、诗评家和诗歌爱好者,往往有求必应,他是诗歌界有名的“大好人”。在此一端,我与他也是心有灵犀。我坚信诗歌乃柔软之物,最终作用于世道人心,诗歌之用,首重广结人缘,使人心向善。也许这点易招人议,释之可也。
因为合作久了,我对他有充分的信任。我主事《诗探索》多年,身边琐务甚多,多半办不过来,遇有难事,也多半推给思敬去办。再后来,干脆把《诗探索》的全部编务推给他和林莽了。思敬办事,我总很放心,不多过问,由他自主。这也是我的一贯作风: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对人放手,自己也清闲。前面说过,思敬是尊重我的,遇有重大的事,他总会及时与我沟通。难办的事,他承担了,遇有“疑难杂症”,他也会与我商量。我和思敬在这点上绝对和谐,我们总会在“走不动”时,或“忍”或“退”,于是天地顿时开阔,大家也都欣然。
我与思敬在工作上密切配合,在学业上互相支持。我先后主事的《中国新诗总系》(十卷)、《中国新诗总论》(六卷),洋洋千万字,都有思敬的加入与劳作,他不仅是我可信赖的作者,而且是我非常得力的助手。我的许多项目,没有他的鼎力相助是无法完成的,我的许多工作计划安排,他总是执行得最认真的一个。为此,我认定他是敬我、知我、助我的理想的合作伙伴。单举《中国新诗总系》他主编的理论卷为例,他不仅按照计划写了数万字的导言和编辑后记,而且为了紧缩篇幅,在总数80万字的选文中竟然不给自己留下一个字!
思敬办事的忘我和公心如此,使我对他格外地敬重!我只能感谢冥冥中命运之神对我的恩惠,使我在美好而又艰难的时代,有幸结识了这样一位助我一路前行的知心朋友。思敬著作丰硕,已是影响中国新诗界的卓然名家。近年,为了纪念中国新诗创立一百年,他与北大中国诗歌研究院合办庆祝活动,并与我联名主编了纪念文集。目下他和他的团队正在做着一项重大的学术工程:长达数百万字的“百年新诗学案”。在此,我诚挚期待着这项创举早日完成!
一曲康桥便成永远
我参加过许许多多的诗歌朗诵会,每一次朗诵会必有李白的《将进酒》。与气势磅礴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同台出现的,往往会是徐志摩《再别康桥》婉约温柔的:“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一首千年名篇与一首现代名篇互为掩映,构成一道令人难忘的美丽风景,诉说着古国伟大的诗歌传统。感谢徐志摩,感谢他为中国新诗赢得了殊荣。举世闻名的英国的剑桥,被他译为“康桥”。一别康桥,再别康桥,便这样地叫起来了。从此,剑桥是剑桥,到了他这里,便是习惯的、不再改动的“康桥”!这位诗人是命名大家,除了康桥,还有著名的“翡冷翠”,也是他美丽的创造。就这样,作为经典的《再别康桥》,便成为了一般不会缺席的、朗诵会上的“传统节目”。
能与中国的诗仙李白千载呼应,这足以使写作新诗的人羡慕一生。大家都知道,新诗因为它先天的缺陷一般不宜于朗诵。能成为朗诵会上的传统节目的,往往有它的特殊之处。徐志摩是新诗诞生之后锐意改革的先锋。他在白话自由诗中竭力维护并重建诗的音乐性,他的诗中保留了浓郁的韵律之美。重叠,复沓,回旋……如:“我是在梦中,她的温存,我的迷醉;我是在梦中,甜美是梦里的光辉”。“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这足可说明,徐志摩的诗能在千年之后与诗仙“同台演出”,并非无因!
经典的形成绝非偶然。经典是在众多的平庸中因维护诗歌的品质脱颖而出者。许多新诗人不明白这一点,他们往往忘了这一点,他们成了白话、甚至滥用口语的痴迷者。他们忘却的是诗歌最本质的音乐美、韵律美、节奏美,他们的诗很难进入大众欣赏的会场。当然,他们也无缘与李白等古典诗人在诗歌的天空相聚。
我认识并理解徐志摩有一个复杂的过程。在盛行文学和诗歌阶级性的年代,徐志摩被判定为资产阶级的、甚至是反动的,他的诗是“反面教员”。记得那时,文艺理论老师讲文学的阶级性,举的就是徐志摩的《残诗》《我不知道风——》等例子。那时时兴的是断章摘句,无须也不引导读文本。风向早已定了,他怎么“不知”?他鼓吹并向往的不是“东风”,而是“西风”,他是可疑的!无辜的他,就这样和许多天才的、杰出的诗人消失于当年的诗歌史。时代在进步。人们开始用公平客观的艺术眼光审视作家和作品。人们为所有真诚的艺术创造者恢复了名誉,徐志摩是其中一位。
在我的诗歌研究中,我终于能够判定,他是一位富于创造性的、为中国新诗的创立和变革做出了杰出贡献的先驱者。中国新诗一百年,能列名于前十名甚至前五名的有他,他成了新诗历史的一道丰碑,无论怎么书写,他总是诗歌史绕不过去的名字!我对徐志摩充满了敬意,我为当年曾经对他的鲁莽深深内疚。那年北京一家出版社约我写《徐志摩传》,我准备不足,不敢答应。但是心有余憾,我总觉得应当为徐志摩做些什么。后来另一家出版社要出一套名家名作欣赏,徐志摩列名其中,邀稿于我,我接受了。我熟悉他的作品,我约了许多朋友共襄盛举。我不仅喜欢他的诗,喜欢他的“浓得化不开”的散文,我喜欢他的所有作品,包括他的情书——《爱眉小札》全选!选读《爱眉小札》的人,我选定了与徐志摩性情相近的同窗好友孙绍振。
我总找机会去看看他生前走过、生活过的场所。有一年到他的家乡海宁观潮,我特地拜访了海宁城里他家的小洋楼。小楼寂静安详,诗人此刻远游未归,也许是在霞飞路边的某家咖啡馆,也许是流连于康桥的那一树垂柳。在当年贫穷的中国,徐家客厅的地砖是从德国进口的,可见他的家道殷实,出身富贵。又有一年,朋友们取道鲁中去为他的遇难处立碑留念,牛汉先生去了,我因事未去。但我的内心总是念着、想着,想着他自由的灵魂、惊人的才华、浪漫的一生,以及美丽的恋爱。
我多次拜访康桥,康桥小镇的面包房和咖啡店也是我的最爱。第一次是虹影陪我去的,后来几次,都是自己前往。桥边纪念他的诗碑(上图)是后来立的,我在边上留影了。悄悄地他是去了,他不曾带走一片云彩!悄悄地他是去了,他带走的是我们无边的思念!志摩生前有许多朋友,志摩身后人们怀念他。他为我们留下了美丽的诗篇,还有美丽的人生和动人的爱情故事。志摩不朽,志摩永存。这永存,这永念,如今都化成了永远的“康桥”,也许还有永远的“翡冷翠”!
2022年10月10日 于北京昌平北七家
学步记
人生第一次学步,站立、行走,是在出生后,教护我的第一人应该是母亲,再就是长我9岁的姐姐,她是母亲的“助手”。我没有记忆,这应当是常理。人生的第一步是母亲教的。
现在我是再学步,再一次学会站立、行走,恢复到正常的状态。但我已是高龄的成年人,这一切,别人帮不上忙,母亲,还有姐姐,最先教我行走的人已经远去了,我只能靠自己。这的确用得上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成语:自力更生!依靠自力,而后“更生”。那天路边一摔,我便站不起来了。路上七八个好心人想扶我站立,但完全无效。120急救车来了,我说要回家喷白药止痛,急救车的医生警告我:“你要立即手术,不然,你今后要坐轮椅!”我于是知道事态严重。幸好手术成功。我开始了痛苦而漫长的康复活动。简单地说,就是争取再次站立,而且再次学会行走,这就是我人生中第二次学步。记得是术后次日,我从监护病房转到普通病房。主刀的大夫前来探望,他考查我,让我做一些简单的动作,而后便“粗暴”地要我下床,站立。我在众人的协助下,翻身下床,用助步器站立,而且“走”了几步。我不说疼痛,只能说,这几步的艰难是无以言状的,我不想形容它。
康复的要求很严酷,主治医生专门为我制定了计划:详细规定每小时做几下规定动作,一天10个小时排得满满的。踝泵运动每小时100次,臀桥运动每小时10次,每小时更换内容,每日连续进行的运动量不变,每日连续10小时。在病房我是“模范病人”,我严格按照医嘱做我的康复动作,大约一周时间,我已经能用助步器在室内行走,大小便基本自理,开始是护士为我刮胡子、洗脸,后来也能自己操作。我坚持自我康复不去康复中心。我要居家养伤,在家里我每日锻炼行走,数十步,数百步。开始用助步器,过了些日子,我坚持独自行走,逐渐摆脱对助步器的依赖。我自己做简单的饭,自己洗脸、沐浴、洗简单的衣物,我基本做到了“自己动手”。
从手术室到病房,那时我觉得自己进步很快。大夫称赞我“每日都有进步”。但愈到后来,进展愈缓慢。我知道我的身体内正在进行新与旧的对立,排斥与包容的“争斗”。我的手术是左边股骨头置换,即原先的骨头已经碎裂,植入的是人造骨,对于原先的肌体而言,它是“异物”。“异物”的“入位”有一个互斥、接受、并立的过程,我于是不再焦虑,我要静待本体与异体之间最终达成的“和谐相处”。从严冬到初夏,外面的草变绿,花盛开,这几乎与我无关。我谢绝了一切社交活动,包括想我、念我、爱我的亲友的访问。偶尔有一两次的“下午茶”,也是朋友带来水果和糕点,香槟和红酒,一起前来欢聚。大多数的时间,我都用在“行走”上。我在微信运动榜上终于再度出现,亲密的朋友注意到了,而多数人并不留意。我原先的每日记录总在一万步左右,而现在,则是不好启口的数,不到千余步,但我内心欣悦——我毕竟重新学步,且终于又有了“记录”!这几个月,除了医生、护士和护工,与我朝夕不离的是可爱的助步器,但我的内心提醒自己,要逐步地脱离对它的依赖,坚定意志,争取独立行走。我不依赖他人,包括这可爱的助步器。终于有一天,我试图离开助步器单独行走并作“跑步”状,于是自信心陡增,我终于有望在人生途中重新起步,行走如常。这是我个人学步的胜利——第一次学步,我全依赖母亲和姐姐,第二次学步,我不再依赖助步器,我以个人的决心和毅力规避了120急救车医生对我的警告,不坐轮椅!
然而,在我重新学步的路上有更大的考验在等着我,我不仅要学会走路,我还要如同往常那样登楼,甚至跳跃。我的左腿是“异物”在主持,它现在还不能听凭我的意识行动,例如上楼,我要用左腿支撑全身的重量,每登一步,疼痛,甚至出汗,但我必须登上层楼。数十年前朋友约我“再起楼台待月明”,我不能写《登楼赋》,但我要登楼读赋!
朋友们听说我晨运受伤,以为我“不服老”,须知我晨运长跑是数十年养成的习惯,我不能因老而休!坚持源自我的意志。回想当年,从73岁到83岁,先后三次徒步登临岱顶,三次徒步(不用手杖,不中途休歇)步步踏过令人生畏的十八盘。回想当年,暴雨中两天走完梵净山的8000步台阶,经万卷书而逼金顶。这些对于今日的我,也许成了梦境。然而,登楼望月读赋,是我的新梦。远道而来的,作为高科技产品的非金属股骨头,你进了我的身体,我用血肉滋养你,你要适应我的体温、我的血压、我的心跳,更重要的,你要适应我的意志和我的毅力。
2022年5月20日,术后三个月又一周
(本文刊发于《光明日报》2022年5月27日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