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蟹记
我七、八岁时,十分的顽劣。用奶奶的话说:“万恶滔天。”爸说:“竖螃蟹的一一横行。”邻居婶子说:“你爸妈都老实本份,生了你这个捣蛋鬼一一错了种了。”庄上人给我起个外号“蟹二弟。”
我那时,不知怎么搞的,就觉得搞破坏、做调皮事,很好玩。比方说人家的葫芦藤爬在园子上,结了几个碧青圆溜的葫芦,我就带几个同龄孩子用弹弓用石子给它打穿几个洞。人家那葫芦本来是打算老了开水飘、蒂部开个方孔装东西,这下不能用了。我们庄有户人家院子里栽棵杏树,整个庄子也只有他家有那棵杏树。春末,杏子还没长成个,那家人下地去了,院门紧锁,我带着几个小朋友,人顶人,我翻过墙头,摘两口袋青杏,再翻出院墙。我们庄出庄路口有棵大刺槐树,刺槐树上有个盘子大的蚂蜂窝,我发现了,带着小朋友躲墙旮旯里,等有人走近,我喊:“开火!”大家一齐掷石子,顿时蚂蜂乱飞,吓得路人用褂子包头赶快往回跑。我们“哈!哈!哈!”笑着跑开了。还美其名曰:打鬼子。……为这些事,我没少挨父亲责骂。父亲一要打我,奶奶赶快把我搂怀里护着,责怪父亲说:“哪个男孩子不调皮。调皮的孩子聪明。”有奶奶护着,奶奶还夸我聪明,我越发的胆大包天、肆意妄行。
麦收的日子,大人抢收麦子,忙得脚不沾地。我带着小闯、小明、我弟弟小亮几个却闲得蛋疼。我说:“我们玩打梭(一种游戏)。”他们几个摇摇头,不肯玩。我说:“我们演戏。”他们几个也提不起劲。我想了想,玩什么呢?“我们去捉螃蟹。”他们几个欢呼起来:“好啊!好啊!”小孩子,最喜欢捉鱼逮虾。螃蟹虽不是鱼虾,也是水里生的,和鱼虾不远。我们拎上我家温洗脸水用的战争年代遗留下的旧饭盒,拿个撅头,来到离家一里的河边。
我们沿着河边往北走,找螃蟹窟。找到一个窟,我用手一摸,摸到一个螃蟹,我掐着蟹背,把螃蟹拿了出来,放进旧饭盒里,小明把饭盒里灌上水。走不多远,又发现一个窟,我伸手摸到螃蟹,刚要把螃蟹拿出来,忽然心生一计,我说:“小闯,窟太细,我拿不到螃蟹,你来拿。”小闯胆怯地说:“我不敢。我怕夹手。”我说:“这河螃蟹不夹手。”小闯说:“你骗人。”我把旧饭盒没入水底,用手摸螃蟹给他们仨看,怎么摸螃蟹都不夹手,说:“看,不夹手吧!”他们仨一齐惊叹:“真的吔!”小闯把手伸进了窟里,说:“真不夹人。”小闯把螃蟹刚拿出窟,蟹钳立刻夹住了小闯的食指。小闯疼得“啊!啊!”直叫,连忙狠劲甩手,甩掉了螃蟹。再一看,小闯的食指上有一道血口子,鲜血直冒。小闯的眼泪都出来了。小闯说:“你坏蛋!你骗人!说这河螃蟹不夹人。”小明奇怪地问:“刚才那只怎么不夹人。”我笑话他们说:“哪螃蟹不夹人?告诉你们吧!螃蟹在水里不夹人,出了水都夹人。我还告诉你们,手被夹,那是你们没本事,看我,这样拿,两手指掐着螃蟹的硬壳,怎么也夹不了人。”我两手指掐着螃蟹的壳,螃蟹的两个大钳疯狂挥舞着,要寻找敌人夹住,就是夹不到。他们仨又一齐惊讶的叫道:“真的呀!”小明说:“我来试试。”小明学着我的样,用拇指和食指掐住螃蟹的壳,螃蟹舞动两只大钳,夹不着他手指。小闯和我弟也争着试试。再遇到螃蟹窟,他们纷偿试新学到的本领。小闯掏出两只,小明掏出一只,我弟掏出一只,他们高兴的不得了。遇到窟深的就用撅头刨。有的蜜刨了半天也没见到螃蟹,有的刨了几下,把螃蟹刨烂了,疼得螃蟹的脚和钳直抖颤。我摸到一个黄鳝,告诉他们:“长虫!”他们仨吓得往河堰跑,等看到我抓的是条紫红色的黄鳝,又欣喜着跑回来。我们笑着、闹着,走过一里路,来到一座小桥,沿桥来到河西,沿着水边往回走。旧饭盒地螃蟹快满了,弟弟费力地拎着,说:“太多了,拎不动了。”我说:“把水倒掉。”倒掉水,小闯接着拎。走到一半,看到一片菱角秧,开满了白色花,扯起秧子,秧上结出了青色的未长成的菱角,摘一个,掰开,有白色的浆汁,用嘴一舔,甜甜的,我说:“吃菱角了。”他们仨一齐争着要。我说:“我往岸上扔,谁抢到是谁的。”我一个一个扔,他们仨一齐抢。忽然一条筷子粗的小青花蛇向我游来,我抓起蛇向他们仨扔去,他们正要去抢,等看清是条蛇时,吓得四散奔逃。小明脚下一滑,跌坐地上,爬起来又跑。我弟说:“快扔掉。吓人。”我把蛇团成团攥在手里,说:“它不咬人,有啥怕的。”他仨吓的不敢看。我说:“我把它塞谁裤裆里,好不好?”小明、我弟说:“塞小闯裤裆里。”小闯说:“塞小明裤裆里。”我说:“你仨哈皮吃。”他仨哈皮吃,我弟输了。我弟吓的哭了。我说:“我替我弟塞。”说罢,把蛇塞进自己裤裆里。我弟破涕为笑。他们仨又哈皮吃,这次小闯输了。小闯吓得到处跑,小明、我弟拽住小闯不松。我就要往里放了,小闯吓得腿哆嗦,尿出来了。我说:“不玩了,回家啦!”小明拎着装着螃蟹、黄鳝的旧饭盒,我弟拿着撅头,我手里玩着那条青蛇,往家走。半路上遏到两个大姐姐、一个大哥。两个大姐姐看到我手里拿蛇,瘆得捂眼皱眉。一个大姐姐说:“这小孩真胆大,蛇也敢玩。”大哥哥说:“这就是庄北头有名的蟹二弟,竖螃蟹的。”我知道“蟹二弟”不是好意,谁喊我,我跟谁恼。我愤恨地说:“我去家告诉我爸,让我爸揍你!”大哥哥威胁我说:“你告吧!不定揍谁。”我连声说:“揍你!揍你!就揍你!”说罢把手中的青花小蛇扔到了大哥哥身上,大哥哥吓得直胡搂身,跺脚说:“我揍你!”我一点也不胆怯地喊:“你敢?”说罢,带着他们仨扬长而去。
回到家,弟弟问:“这些螃蟹咋办呢?”我说“养起来。”小闯问:“怎么养?”我说:“挖个坑,灌上水,放进螃蟹。”他们仨一迭声地喊:“好!”争先恐后挖起坑。坑挖好,放进螃蟹,黄鳝,螃蟹一齐往外爬。弟弟指着他们说:"它们往外爬。”我说:“咱像搭白芋窖一样搭上盖。”大家找来秫秸铺在坑上,盖上土,螃蟹暂时出不来了。我说:“我和小闯去河里拎水。小明、弟弟你倆守着。”小明和我弟不愿守着,也要去拎水。我说:“咱们都去拎水。”小河离我们家有一里路。路上大家争着抢着拎水,小明问:“那些螃蟹会不会生小螃?”我说:“会啊!一只大螃蟹能生很多小螃蟹。”弟弟问:“很多小螃蟹长大了,能生多少啊?”我说:“生无数只。”小闯问:“无数只,那坑不是装不下了吗?”弟弟急忙卖弄聪明的答:“我们就挖无数的坑。”小闯也不甘落后,接茬说:“对!我们挖无数的坑,养无数只螃蟹。让全庄小朋友都来看,都奇眼。”小明说:“让他们都奇眼。”我们四个心中憧憬着,做着美丽的梦。说说笑笑,兴高采烈,等我们拎水回到养螃蟹的地方,一看,不好了。北边邻居唐二婶家的老母猪挣断了绳,把我们的养蟹坑拱的乱七八糟,秫秸拱到一边,螃蟹坑拱成是一摊新土,坑没了踪影,螃蟹有的被咬稀巴烂;有的钻进了石墙缝里;有的正在爬着。黄鳝也被老母猪吃了。完了,我们的憧憬,我们的梦,全破灭了。他们仨像霜打的茄子一一蔫了,我义愤填膺,高举双拳,大声叫喊:“拿棍,打它!”我们四个人一人一个细柳棍,噼里啪啦往老母猪身上抽,老母猪到处乱窜,“嗷嗷”嚎叫。打了老大一会,老母猪跑累了,趴地上直喘粗气,不动弹,任凭我们怎么打,它也不起来。我们也打累了,就坐下歇歇。我们歇好了,老母猪也歇好了。我说:“我们把它赶到废白窖坑里,关它禁闭。”他们仨又一齐喊:“好!”我们四个围着,把老母猪往坑里撵。那窖坑有大半人深,老母猪似乎知道下去就上不来了,怎么也不肯下去。我们围着它,用棍吓唬它。它围着坑转圈,转着转着,顺着松软而塌的土“嗷一一”一声滑了下去。我们“嗷!嗷!”,齐声叫喊,欢呼。
唐二婶是个泼妇,好骂人。只要你得罪了她,她能骂你三天三夜不停下。直骂得天昏地暗风吹树摇,直骂得你心惊肉跳头晕脑胀招架不住认错求饶赔不是才肯罢休。如果是损坏了点东西,还要超价赔偿。唐二婶收麦回来,看到窖坑里的老母猪,立刻骂开了:“哪个挨千刀的,活不过明天,天打雷劈的,烂肚肠的,遇车一撞车,遇墙撞墙,遇河掉河,把我的老母猪撵窖坑里。我的老母猪可是怀了仔的,要是落了窝(她刚卖小猪不久,不可能有仔。),我扒你老祖坟……”骂人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还不重样。人家做饭,他在骂,人家吃饭了,他还在骂。东西邻居出来进去皱着眉、攮着鼻子,今晚又该听唐二婶冤枉腔了。我、奶奶、妈妈、弟弟在吃饭(我爸看场还没回来),奶奶说:“也许老母猪自己跑掉窖坑里。她又嘴痒痒了,找到由头了。”妈妈说:“和她做邻居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弟弟说:“是哥让我们几个撵的。”“叭!”妈妈惊得饭碗掉在了地上,半碗面条也洒了,愣了一会,立即火冒三丈地拿起一个细柳条棍,拉着我来到唐二婶面前:“她二婶,对不住了。是我没管教好,我现在管教他。”说罢,乒乒乓乓,狠狠地打了我好几下。母亲气恼生恨,气恼我,也气恼唐二婶,下手那个重:每打一下,我屁股都钻心地疼。我满腔仇恨地想:“唐二婶看我怎么治你?”母亲住了手,唐二婶看也不看,也不吭声,一脸冷漠,还是不满意。母亲又接着打了六七下,谦卑地说:“唐二婶,都怪我,是我没管好这个孽种。千错万错都是我的。”其他邻居都围上来,纷纷劝解:“他二婶,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有大量,饶了这孩子吧!”“打也打了,他会记住这教训的。”……唐二婶看这么多人求她,挣足了面子,梗着脖子,看着远处,眼角也没瞟我们娘儿俩,傲慢地说:“嫂子,别打了,打坏了,我可担待不起。”母亲像遇了大赦似的,拉着我,赶快往家走。我每迈动一步,屁股疼痛难忍,切牙扭嘴。我一瘸一拐地回到家,奶奶赶快扒掉我的裤子,腚上血糊糊的,一道道鲜红溜子直冒血汁。“快!拿腆酒来!”奶奶又埋怨母亲:“下那么重的手干啥?”母亲说:“看唐二婶那样,不下重手过得去吗?”“唉一一”奶奶长叹一声,“苦了我的大孙子。”。母亲每抹一下腆酒,我的四肢就抽搐一下。抹着,抹着,我感到有大颗水滴落在背上,我扭头一看,妈妈的眼泪“刷刷”的在流。我的心一抖,酸酸的,眼中溢满泪水,伸手替妈妈擦去泪水,呜咽着颤声说:“妈!我以后不调皮了!不惹妈妈生气了!妈妈不要难过,我不疼。”“好孩子,乖!你大了,以后要懂事!”妈妈把我抱在怀里,使劲搂着,紧紧的,紧紧的。我感到一股热的流从妈妈身上流到我的身上。“嗯!”我使劲点了点头。
妈妈抱着我,搂着我,一直到我沉沉睡去。
自那以后,我长大了,不再调皮捣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