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的新娘子
堂哥的大喜日子是腊月二十。十九,堂哥家各项准备工作就绪,酒席备好、吃的用的到位、大红对联贴上,洞房里新床新被、花花绿绿、喜气洋洋,全家人精神抖擞,堂哥更是乐得合不拢嘴,恨不得两天当一天过。万事俱备,明天一大早,堂嫂就要过门了。
喝罢汤(晚饭后),叔叔叫厨师安排几样菜,把酒摆上,然后差堂哥喊人议事,叔叔装盒烟,亲自去请族长田爷。喊人,当然不能随便喊,只喊本家族五服内、也就是“一门子”的,一家来个管事的。通常情况下,他们一来就把礼随了,礼金是规定动作,一家两块钱,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
当时是七十年代初,我们一门子有十几家,本来不去喊,这么大的事,大家喝罢汤都会主动来,喊了显得办事人家讲究,再一个,个别家庭喝汤晚,得去催催,像圈达(叔),每回议事他都最后一个到,老磨磨蹭蹭,等得大家嘟嘟囔囔的,田爷总拿眼瞪他。
叔叔家主房是堂屋,两间东屋南间是灶火,北间就是堂哥的新房了。说是新房,其实是多年的老屋,青砖根脚、土坯垒墙、方格木窗、小瓦接檐、麦草散顶。只是作为婚房,堂哥认真作了“装修”:墙上糊满了《河南日报》,顶棚是高粱杆搭的,上面铺上了草席。新房里除了新床和新被,最耀眼的,就是窗户和墙上贴的大红喜字了。
在堂屋客厅,炉子捅开烧着水,大家围坐在摆满酒菜的圆桌旁抽烟,烟头一明一暗,一时烟雾缭绕。不会抽烟的后生,像我和得劲哥等被呛得直咳嗽,眼泪都流了出来。围桌太挤,一些晚辈就懂事地搬个凳子坐一边,凳子不够,我和得劲哥只能站那听。
人到齐了,田爷看着大伙说,现在说事,说完事再喝酒,酒,意思一下就行了,不能贪杯。圈达说,能喝的就多喝两杯,只要不喝醉,误不了明天的大事。田爷一听,瞪了圈达一眼,说,每次你来得最晚,话也最多。圈达一听,就不敢吭声了。
田爷抽的是旱烟,他装上一锅烟丝,点上,吧嗒抽一口,开了腔。田爷先把明天迎亲活动那些事儿,从大到小,从头至尾,事无巨细,一一陈述,然后集思广益,征求意见。田爷话音一落,大家七嘴八舌,纷纷献计献策。
得劲哥大我三岁,他抢先发言说,爷,箱子柜啥的太沉,我抬不动,给我安排个轻浅活吧。大家一听笑了,圈达说,那你当压车孩儿吧,压车孩儿不光坐车得得(舒服),不掏劲,还看一路新媳妇。得劲哥一听急了,说,圈达要压你压,我不压。圈达问得劲哥为啥不愿压?得劲哥说,那是吃奶孩子的事,哪有15岁半大孩压车的。得劲哥这一说,大家又笑了。
一屋子人热烈讨论了一阵子,田爷也过足了烟瘾,他把烟袋锅子从嘴上取出,在鞋底上磕了磕,开始安排工作。田爷像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把一大堆让人摸不着头绪的事,分出门迎亲和搁家待客两条主线,指定圈达负责“外线”,叔叔负责“内线”,并提出要求,强调注意事项。田爷经验丰富,知人善任,重点突出。整个迎亲活动,如扎花车和请大把(赶车人)、备礼盒、抬嫁妆,后厨帮忙打下手、“粮草”官保官分发食物、端盘子跑腿的、随叫随到机动的,新媳妇到后朝哪个方向下车、谁去迎、如何下车、啥时候燃放鞭炮,以及拜天地仪式等,安排得清清楚楚,有条不紊。
压车孩儿是我。
本来,一开始我也不愿干这活,可一门子里没比我更合适的,那几个五六岁的小球孩儿,不是太小,就是胆小,要不就是长得“拿不出手”,大家商量来商量去,最后都往我这儿瞅,把我瞅得不好意思,头皮直发麻。得劲哥一看乐了,鼻涕泡都乐出来了。田爷这时也笑了,他当即拍了板,说就得劲他兄弟了,11岁的压车孩儿也不算大。
第二天天还没亮,估计五点来钟的样子,我就被得劲哥叫醒,穿好衣服来到当街。到当街一看,去迎亲的大哥哥们,在圈达的招呼下,一个不拉地集合在接新媳妇的大马车前。不知什么时候,大把顺来爷已经把马车打扫得干干净净,车身用草席搭了个拱形的棚,前后用红布遮挡起来,马笼头和车帮上也都系上了红布条。
这时,圈达提醒大家说,红布条都系胸前,扁担和绳子啥的别拉下,重点是礼盒里面的礼品,全要检查一遍。在确定没问题后,圈达适时提出要求。圈达说,路不远,才十几里地,除了压车孩儿,往返都下地走,特别是到了亲家,那么多人看着咱哩,都精神点、有点眼色头,可不能丢咱一门子的人。
“顺来叔好了,走吧,我们跟着马车。”圈达发出号令。
得劲哥突然说,圈达等一下,俺兄弟一个人坐车上没意思,干脆,我陪他坐马车算了。圈达笑了,瞪了得劲哥一眼,说,叫你压车你不压,非要去扛脸盆架,地走吧你。
得劲哥看圈达不叫他坐马车,有点不好意思,说,我是给你开玩笑的,叫我坐我还不坐哩,我丢不起那人,大家一听都笑了。笑声中,我跳上马车,顺来爷扬鞭催马,一队人马迎着东方露出的鱼肚白,向堂嫂的村庄出发。
到了堂嫂的家,天已大亮,早起的人家,有的男人端着饭碗在当街蹲着吃饭,更多的人,在堂嫂家门口聚集。不用说,人群中穿着新衣服、笑容可掬、胸前第二个扣门上系着红布条的,就是堂嫂娘家一门子的,他们看迎亲的队伍来了,立即点燃了鞭炮。
“噼噼叭叭” 的鞭炮声中,有人接过礼盒、有人取下马车上的的鸡、有人说着“大冷的天走这么远的路辛苦了”等客套话,把迎亲的人们往屋内领。这时候,最风光的就是圈达了,因为他是个“头儿”,有向他问好的、有给他递烟的、有和他商量事儿的;那些看热闹的,也都把目光聚焦在圈达那里,好像他脸上有花、比我这个被人忘在车上、没人搭理的压车孩儿还排场似的。
我问顺来爷,都进屋了,咋没人“尿”咱俩啊?顺来爷回过头来看着我笑笑说,新媳妇马上就上车,那帮人进屋抬上嫁妆就出来了,咱得赶紧走,不能误了吉时。我哦了一声,急往堂嫂家里看,果然看见抬嫁妆的出来了,得劲哥扛着一个脸盆架走在前头,他呲牙笑着,那开心样,比在家里等媳妇的堂哥还幸福。
堂嫂是跟着抬嫁妆的队伍出来的,一身大红,满面春风,前呼后拥,她一出场,立刻吸引了大家的眼球,那风光样,绝对甩圈叔几条街。
大姑娘出嫁,虽说是大喜事儿,应该开心,可爹娘养你二十几年,此刻一出门,再回来就是客了,因此大多数新娘子上车前,都会难舍难分,甚至在爹娘面前还会流下热泪。可我没看到堂嫂哭鼻子,她像得劲哥似的,一个劲儿地偷着乐,乐得嘴都合不拢。
堂嫂的嘴,上车后乐得还没合严,所以,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嘴有点大。当堂嫂问我说,兄弟,嫂子今天漂亮不?我说漂亮,堂嫂说都哪漂亮?我说哪都漂亮。说完,如果就此打住,很完美,可我那时候小不懂事,又接着说了一句多余的话,我说,就是嘴多少有点大,堂嫂一听不高兴了。堂嫂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她不计较我的不懂事,只一会儿,她又笑了,话也多了。
顺来爷赶着马车和马说话,嘚嘚喔喔的,车在乡间小道上颠簸:堂嫂和我在车棚里说话,你一句我一句,堂嫂问我答。
“兄弟多大了?”
“11岁。”
“上几年级了?”
“五年级。”
“学习咋样啊?”
“还行吧。”
堂嫂问到这里,莫名其妙地咧咧嘴,笑着说,兄弟,过了年你都12了,嫂子给你说个媒吧?我一听,赶紧拒绝说,嫂子不中不中,我还小呢,长大了再说吧。堂嫂说不小了,旧社会15岁都当爹了。说完,堂嫂从兜里掏出五毛钱递给我,我摇摇头表示不要,堂嫂说这是礼节,不要不吉利的。
我乐呵呵地把钱装兜里,还没捂热,堂嫂说:兄弟,你说嫂子对你好不好?我说当然好,又说媒又给钱的,咋不好?好!堂嫂说既然好,你可得帮嫂子个忙。我说好的嫂子,你说咋帮?堂嫂说,晚上有人闹洞房,要是有欺负嫂子的,你得保护我。
我说嫂子你放心,我保护你。
话音刚落,顺来爷“吁”的一声叫住了马,又听到马车的刮木(刹车)声,车未停稳,一阵热烈的鞭炮声响起。堂嫂对我说,兄弟,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