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一万元
母亲自19岁嫁进我们家,父亲就在外工作,她一人留在农村照顾我们姐弟三人,女耕女织,当爹当妈。
小时候,我一度以为所有的母亲不需要休息。每天晚上迷糊中睁开眼睛,就见母亲在挂的很高的15w灯泡下,不是拿着小麻车拧绳,就是追着那片昏暗的光穿针引线,缝缝补补补,满是深窝的银色小顶针闪出比灯还亮的光,直到第一声公鸡打鸣,她才关了灯。天刚麻麻亮,又打着呵欠挑起咯吱咯吱的扁担去沟里挑水,直到屋外传来呲呲的扫院声,我们也该起床去学校了,别人清晨才睁开眼,母亲已干了几个小时的活。
小时候,我也一度认为父亲只是外出挣钱给我们买好东西的。父亲每次回家交给母亲一个信封时他的任务就完成了,母亲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笑数了一遍又一遍后,抽出几张让我拿给三大大(三叔三妈平时帮母亲做庄稼),剩下的保管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只要父亲在家,家里的生活一下子从解放前到了解放后,肉和水果时不时出现,我家的炊烟也终能和别人家的同时升起,再不用我们在黑夜里等吃饭都等睡着了。但这样的好日子不多,只要父亲去上班,平时家里的柴米油盐,只要能不花钱买的母亲一定会用她的时间和体力与土地做交易。我们能拿到手里的钱就是一年一度的压岁钱和自己的学费,交完剩下的一点零钱也得可怜巴巴上交给母亲。父亲一回来我们趁着他高兴的时候就吐槽谁谁有买的新鞋子,谁谁有五香瓜子吃,父亲说:“你给娃十尼五尼给点零花钱么,看把娃娃们馋的。”母亲嘴里应承着,但当我们要钱的时候郑重其事的说:“你爸一个人挣钱养活咱们和你三大两大家子不容易,咱们要细详点过日子,我哪怕再苦,也不会让你们吃的穿的比别人差。”
的确,在别人眼中,我家算是“有钱人”,村里第一台电视、第一台缝纫机、第一台录音机,好像都从我们家里开始,庭院卫生和我们姐弟穿的衣服也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干净。日子就这样过着,父亲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让她多把心思放在照顾我们学习上,与母亲一再交涉让家里的地种得越来越少,给母亲的钱也逐年增加。母亲把我们都送进大学,把瘫痪在床的奶奶侍候三年直到离世后,背已有些驼,腿也经常疼。父亲把母亲从农村的家接到城里新买的房子中,结束了她整整五十年的农村生活。
我们工作后,每次给家里买东西,母亲都说不需要。让我们有些生气的是,每次见到她时都穿着快要过时的旧衣服,而买给她的很多新衣服都压了箱底。我和姐姐便每次趁着打扫房间时把旧的悄悄扔了,把新的找出来,母亲没办法心疼一顿后有些生气的换上。我们每次给她钱时,她总推着最多只拿一半,说我们花销大,她不花钱,父亲也总抱怨母亲说:“你妈要是会花钱就会生活了。”
母亲舍不得花钱,对钱也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概念。有一次我和姐姐坐顺车回家,说下午没事一起去崆峒古镇转转,顺便去市博物馆看看,我们又想起没开车,母亲一脸不在乎的说:“没车咱打个的走么,四个人刚好。”说罢,我和姐姐哈哈大笑,连在卧室的父亲都闻声出来,竖起大拇指打趣地说:“你妈出息了,终于说了一句我敬佩的话!”看大家的反应母亲立马意识到自己低估了路线和“打的”的费用,刚要改口说“坐公交”就被我捂住了嘴。还有一次,母亲和我们闲聊,说起上次回老家坐姐姐闰蜜的车,母亲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巧萍的车坐着咋像比你的舒服得多,又稳又轻巧,你要好好练习像人家那样开车。”我听后笑着说:“妈,你给我几十万我也换个和那一样舒服的车,人家那高配奔驰和我这小破车能比吗?”母亲讪笑着再没说话。正如我小时候以为母亲不需要休息一样,母亲也以为天下的小骄车坐着都一样。
这几年,父亲动不动吐槽说母亲的腰杆硬了,有时还要怼怼他,我们给母亲钱时,她也总推辞着不要,说她有,让我以为母亲中了啥大奖。一个周末回到家中,母亲问我能不能带她回趟老家,我二话不说就出发,对于老家,我跟母亲一样有着深深的思念。回家后,她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存折,让我看看去哪个银行取,我才知道她的收入来自“农村一卡通”,社保和租地费都存在她这个宝贝存折里,当把余额取出来,再帮她换上了卡告诉她以后不用回老家取时,母亲的表情像是要揭开一个重要的秘密,悄悄对我说:“我的这些钱加上你们平时给的,已经攒够一万了,以后我再也不用花你爸的钱了!”
母亲真的大方了许多,带她买东西时她抢着掏钱,每次要出门主动提出要给我加油,甚至给她和父亲过生日跟弟弟一家请客时她也要买单,俨然一副“富婆”架势。我调侃她说:“我妈是咱家的万元户了!”母亲只是憨憨一笑。儿子高一那年,肺上长出了不明结节,要去西安手术,父母知道后叫我周末回趟家,二老做了好多我爱吃的饭,叮嘱我西安夏天热,要照顾好孩子也要照顾好自己,父亲递给我一个卡说:“爸爸妈妈,各尽各的心,你别让小张(老公)一个人掏那么多钱,这个你拿着不够了花。”母亲一直拿着我的包放到车上,一再叮嘱及时告诉他们外孙的情况。回家下车后拿起包,感觉比平日沉,打开一看,上次帮母亲数好的一万元原封不动的躺在里面……无法言状的情绪堵上喉咙,从那以后,每次非必要的花钱时我都会手下留情,不如攒起来给母亲。儿子的手术很成功,我满心愧疚的将父亲的卡和母亲的一万元归还。但每次回家,母亲总问我手头紧不紧,那轻松的语气好像他们是富翁似的。
前段时间,母亲说乡下一个表姐家的女儿患了白血病,大姨和表姐急得到处借钱看病。我和姐姐说起,都知道母亲要把她仅有的一万元“借”出去了。姐姐感叹:“都是穷亲戚,这样拖累了大家,对这病也无济于事呀!”表姐一生背朝黄土面朝天,女儿好不容易大学毕业当了护士,新冠爆发三年来,一直坚持在抗疫一线。我们姐妹俩当即决定回家,通过母亲的视频联系上了几十年未见的表姐,告诉她怎样申请大病救助,单位救助,并商量通过水滴筹捐款,表姐说她女儿单位都已做了这些,她只想能通过自己多借点尽尽一个母亲的心,我们百般滋味……最后,在我们的开导下,母亲只拿出了五千元,同时也劝说表姐不要再向没收入的亲戚借钱。回家时,我和姐姐一人一半给母亲凑齐了她的一万元,还没出门,父亲就还给了我们,告诉母亲:“你的这点钱自己留着,我和孩子们能养得起你!”
我想,该带“万元户”母亲和“大款”父亲出去走走,让母亲学着花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