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狼
1
我小时候确实见过狼。
2
那时候,山河清廖,生活贫瘠。我出生的小村庄西南耸立着一座小山,东南流淌着一条小河,山叫台东山,河叫青河。台东山山顶烽火台屹立不倒,我小的时候常常在烽火台上蹿下跳,还曾试图点燃烽火,过一把“烽火戏诸侯”的大戏。小伙伴中有人饰演诸侯,我一般都饰演大将军,双方军前垒阵,呐喊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武器主要以“木棍”和“土块”为主,木棍适合近战,土块适合远攻,如果地形允许,还会采取火攻的方式,以示强悍;青河细水长流、清澈见底,夏季可以游泳、冬季可以滑冰,春秋两季就是对战的最佳时间,我们隔河建立据点,“依山傍水”、视野开阔,以最先登陆敌方大本营为胜,每次都会玩得忘乎所以,灰头土脸、衣衫褴褛、鼻青脸肿,这些词形容我们当时的形象毫不过分。
大约是某个春季的午后,阳光温煦,气候宜人,褪去了冬季厚重的大棉袄,我们一伙八个小伙伴密约青河前,照往常分为两队,找了塑料布画了军旗,起了军号,立了军令状,我和李晟分别任双方的大将军,把自己的褂子脱下来系在脖子上当披风,李晟还弄了草灰抹脸,说是小人书上讲到黑脸大将军最厉害;两个女孩分别被任命为哨兵,负责瞭望和观察敌情,其他四名男孩就是左前锋和右前锋。分配得当之后,然后双方各奔阵地,修工事,弄武器,准备进入战斗。
在我们忙得昏天黑地的时候,不知道谁的一声尖叫响彻云霄,吸引了我们所有人的注意。
然后。
然后我就看到了狼。
3
那是一只灰狼,毛色在阳光下浑浊不堪,上面沾满了大片泥土,一条粗壮的尾巴拖在地上,每走一步就会在河岸上留下印迹,大约是被那声尖叫所惊吓,远远地可以看到它满脸透露着警觉,狼眼立了起来,发着骇人的光芒,这种从所未有的震慑力吓得我也差点叫出声来。
还是李晟能够沉住气,他压低声音说:“别喊,快回去叫大人”。
看着灰狼凶猛地傲立在河边,身边的小伙伴们都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作为主帅的我镇定了一下内心,和身边的女孩说:“傻女娃,不敢乱叫,赶快回村喊大人,不然李晟他们会有危险,快去。”说完我把她从战壕里推向了村口。
李晟的阵地位于河对岸,在村子的另一边,回村需要跨过整条河流。春季青河的水很浅,踩着石子随意过河。现在突然一头狼横在中间,即使再胆大的李晟也不会轻易冒险。作为男孩,都自认为英勇,要有刚毅的表现,不过对于狼这样陌生的敌人,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好各自蹲在战壕里屏声静气,一动不动。这时候,我才仔细地观察了那头狼。它高昂着头在寻找声音发出的方位,双耳直立,双眼闪亮,身子直挺挺地站立起来,头高高地抬了起来,尾巴紧紧地贴在地面上,粗大的爪子深深地陷进了河滩的淤泥里,说不出来的威风。那一刻,我突然思想空白。感觉时间已禁止,耳边只有风吹过的声音,身体僵在那里,也不知道身边的小伙伴和对面的李晟他们是什么情况。大约过了几分钟,灰狼停止了寻找,抬起的头放了下来,迈着步子开始往前走,这时候我才发现,它拖着一条后腿前进,走得很慢,像是每前进一步都要耗费很大的力气。
突然,我的额头上疼了一下,原来是李晟在对岸朝我扔了一个土块。
他的声音低低地传了过来:“别怕,这是一条残狼,快点火,狼怕火。”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李晟的战壕前面点燃了提前准备好的麦秆和塑料布。火焰熊熊地燃烧着。
我赶忙回复:“好。”
还没等我说完,另外两个小伙伴已经将麦秆和塑料布点燃了,噼啪之声瞬间响在了耳边,同时响起的还有“咚咚咚”的奔跑声。
大人们终于来了。
救兵到了。
4
刚开始能看到的是稀稀拉拉的几个人从不同的方向往河边跑,有的人手里拎着铁锹,有的人手里拎着木棍,还有的人手里拎着耙子,甚至还有人手里拎着菜刀……大家拿着五花八门的“武器”冲了过来。
然后就看到更多的人群跑了出来。
声音开始嘈杂起来,有叫喊的、有说话的,还有被踩掉鞋子叫骂的。跑在最前面的是李玉刚和回去叫大人的女孩。这时候那个瘦弱的女孩不再是弱不禁风的样子,她英气侧漏,像足了红灯记中的铁娘子李铁梅,双拳紧握,怒目注视前方,奔跑的姿势也不再扭捏,甩开了膀子跑。她旁边的李玉刚更是一副义愤填膺、无惧生死的模样,他顺着女孩指引的方向一路狂奔,手里拎的䦆头拖在地上,碰得路上的石子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那种气势就像在小人书看到过的猛虎下山一样,不,不对,像群狼下山。
群狼下山。我都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样的比喻。
李玉刚冲在前面的原因当然再简单不过,因为他唯一的儿子——李晟,被困在了河对岸。
然而很多变化,或者说变故就是在那一瞬间发生的。意料之外的事情往往更让人胆战心惊,在我们漫长的人生旅途中,这种事情不胜枚举。
在大部队即将到达河边的时候,那只左顾右盼、悠闲逛荡的残腿灰狼突然朝着李晟所在的河对岸如箭离弦一般奔跑了起来,速度快到让我们所有人都呆在了现场。奔跑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呆呆地立在了河岸边,人们在面对真正恐惧来临的时候,常常呆若木鸡,不知所以,现场静得一点声响都没有。
大概老师上课讲到的吓破胆就是这个意思吧。
然而后面发生的事情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只残破的灰狼的真正目标并不是立在河岸高地的李晟几个,而是另有所图。它在快到达河岸高地的时候,突然掉转了头。朝着河中央疾驰而去。
人群的视线也随着灰狼转向了河中央。
5
多年以后,有一次我问起李晟关于这次事件的时候,他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李晟在我们同龄孩子中胆子最大、鬼主意最多。在农村,只要你敢想,好玩的事、有意思的事海了去。李晟经常带着我们干些偷鸡摸狗、上房揭瓦的事情,那时候年纪小,思想认识不够,不觉得这些事情有对错和道德之分,只觉得好玩、有意思。李晟既捣蛋,又学习不好,看到书就犯困,在我们一群孩子眼里,活脱脱的孩子王一个。但是很多事情他却一知半解,偷来的鸡怎么做最好吃,我们一般偷得是刘寡妇家和李奶奶家的鸡,因为不用担心被发现后挨揍;瓦如何砌成宫殿的样子,瓦么,就属前沟李三的好偷也偷得最多,李三是响器班的,常年不在家为我们提供了便利之机;红肚皮的鱼是不是鲤鱼,这是一个庞大的工程,我们需要步行七八里来到林场,然后想方设法从鱼塘里捞鱼,因为鱼塘有专人看管,风险太高,我们只去过一回;南瓜的各种吃法,至于南瓜与其说是偷,不如说是拿,因为在东湖村乃至整个西海子镇,南瓜随处可见,几乎所有人家的地里都种着南瓜,我们随便摘,随便扔。这些稍微需要知识的问题,他会请教我这个“书呆子”,当然他不会当面叫我书呆子,而是叫“大学生”。
那天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恰巧我在省城的一家餐厅吃午饭。正狼吞虎咽的时候,突然被人从后背拍了一下。生疼生疼的,我正要发作,一张胖得无法形容的大脸杵在眼前。
“呀呀,真是大学生啊,怎么一个人在这吃饭?”李晟粗声粗气地说,声音很大,吸引了邻桌诧异的目光。
“李晟?!”我也满是惊喜地说,“你怎么在这?”
“在附近办个事,这不是到饭点了。还能遇到你。”李晟依然很兴奋。
“他乡遇故知,喝酒不喝水。”我说着招手让服务生拿了一瓶汾阳王酒。
“大学生到底还是大学生,一点都没有变。也好,我下午事不多,咱俩一醉方休,不醉不归。”李晟把外套挂在椅背上,把手包搁在桌子上,身子覆满了整张桌椅。
酒上桌以后,我们的话匣子如泄洪般放开。
关于工作、家庭、孩子、村里的那些玩伴……我们越说越来劲,酒气上头,性情奔涌,肢体动作也极其夸张,表情丰富到可以去做演员,当年的李晟终于又充分展现在我的眼前——又调皮又捣蛋,胆子大但粗心。
可能是酒精的作用,也可能是被李晟的激情感染,我的眼前出现了幻觉,我的内心开始漂浮,从省城出发一路向北,穿过忻州平原、穿过管芩山、穿过宁武关、穿过涧口坡,来到了西海子镇西北的那个小山村,来到了台东山下,来到了青河畔,来到了春天那个温暖的午后,我们八个小伙伴兵分两路……往事从脑海里一帧一帧地挤了出来,清晰到如临现场。
那只掉转头的灰狼抛下李晟,冲向了河中央。
现场静得只剩下风的声音。
6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灰狼在奔跑,先是从河岸直蹿到坡顶,在快到达李晟燃火点的时候,急转向下,卯足了劲箭一般地射了出去。不过是几秒钟的时间,灰狼就冲到了五六十米远,瞬间消失在了河道转弯的地方。这时候,李玉刚第一个做出了反应,高喊:“快追。”这一声大喊惊醒了所有人,原来伫立岸边的人们又开始涌动起来,朝着河道转弯的地方跑去。
李玉刚拨开人群,一个箭步跨过沟岸,连滚带爬地跑到河边,不顾冰凉的河水,直接淌着河水跑到河对面,爬上李晟所在的位置,踢开火堆,一把将李晟拉在怀里。泪水和哽咽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娃,你妈不在家,你这要出事,我咋向你妈交代。”
李晟还是怔怔地没有反应过来,连他爸抱住他的时候都没有任何反应。
人群都朝着河道另一边跑,我也赶紧跟着往过跑,这么多大人在现场,自己的胆子也大了很多。我们边跑边喊,声音响彻云霄,惊得麻雀满天飞。
没有几分钟,拖着残腿的灰狼再次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
这一刻,大家才知道灰狼真正的目的并不是李晟,而是一只在河边寻食的小猪。九十年代在偏远的晋北地区,农村人依然处于低水平的生活状态。家家户户都穷得叮当响,能养起小猪的人家不多,即使拼了老命攒足了买小猪的钱,也买不起喂猪的饲料,所以很多人家都是买了小猪,喂一些胡麻麦秆和碾碎的玉米棒子。小猪和人一样常常处于饥饿状态,但是动物和人又不太一样,人吃不饱时可以忍着,忍一忍时间就过去;动物吃不饱就会自己想办法,任你的猪圈修得再高,它们总有办法蹿出猪圈。主人家地里忙一天,晚上回来还得找半天小猪,生活太过艰辛。
这只小猪大概也是因为饿急了才出来寻食的吧。不然谁家的猪也不会跑到河边来。可是它来得不是时候,因为它遇到了狼。
眼见着灰狼没费任何吹灰之力就把小猪叼在了嘴里,鲜血开始顺着狼嘴滴在地上,灰狼迟疑了不到一秒,就开始朝着更远的地方跑去。但它的速度明显降低了很多,可能残腿也可能是叼着小猪,加上前方的河道泥泞,它跑得很艰难。赶来的人群离它越来越近,呐喊声越来越高,人们手中挥舞着各种器具。村里强壮的年轻人冲在最前面。灰狼被追得乱了阵脚,它的速度越来越慢,河道也渐渐到了尽头,它遇到了一条上坡路,灰狼慌了。它想掉头看看后面的情况,就在它转头的瞬间,一把铁锹就拍在了它的头上,然后是身上、尾巴上,灰狼被打得吱吱叫。
小猪就从狼嘴里掉到了地上,它四肢还没有完全着地就朝着人群的方向跑了过来,可是没有几步,就栽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赶到的人们赶紧把小猪从地上拎起来,抱在怀里,小猪的半张脸已经被狼咬去,鲜血淋漓,非常渗人。
在人们关注小猪的时候,可能只有我看到灰狼忍着疼痛拼尽全力冲到坡顶,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村的路上,所有人都默默无语,虽然大家还没有弄清楚这只小猪是哪家的,但是那种悲伤的情愫还是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大家在回村的路上沉默不语,每个人拎着的器具都拖在地上,发出不同程度的声响。可怜的小猪死在了回村的半路上。
灰狼消失了。可是谁知道在几个月后,它再次来到了村子。这次发生的事情,给东湖村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7
“我当时也吓傻了,那是真狼,真真的狼……”李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定定地看着我说。
停了一会,李晟又说:“不过和后来的事情比起来,我当时算个屁,屁都不如。”他又举起了杯子。
我看着他发红的双眼,啥也没说,端起自己的杯子一饮而尽。
确实,后来发生的事情超出了我的认知,超出了我们的认知。
8
残腿灰狼在村子消失之后,春天渐渐地尽了。
谷雨过后,天空洋洋洒洒下了几场细雨,土地就湿润起来,树枝开始冒绿芽。万物复苏,人们的精神也好了很多,灰狼带来的沉闷感渐渐地消失在了村子上空,随着一缕青烟飘到了天际。
我开学了。
西海子镇小学离东湖村十里地,步行需要一个多小时。大人们开始忙地里的事情,顾不上我们学生娃,就把村里十几个孩子组织到一起,由年龄最大一些的男孩子带着大家去学校。
因为有了之前灰狼的出现,我们每个人都胆战心惊、心有余悸,所以出行的时候手里都拎着一根棍子。
平时嬉皮笑脸的李晟也不例外。
礼拜天的中午,大家吃过午饭,不约而同地在村口集合。然后就向西沿着河道和蜿蜒的小路走向了我们学习的地方。
九十年代初期,农田刚刚包产到户,农民们有了奔头,干劲十足,我们前进的路上到处都是播种的大人们。他们欢声笑语,激情四射,有时候还会男女对唱河曲二人台。我那时候年纪小,弄不明白歌里唱的是啥意思。但是那绵长的音调、嘹亮的音色,真的很好听,特别好听。
景象一片祥和,日子渐渐地有声有色起来。
于我而言,最幸福的时候莫过于礼拜天中午,因为那时候奶奶就会悄悄地多给我一块钱零花。这多出来的一块钱可以让我买很多好吃的东西:两袋方便面,好几把糖果,好几个糖葫芦……很多好吃的。其他孩子的零花钱有时候只有五毛钱,而我加上奶奶给的会有两块钱,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是所有孩子里最幸福的。
然而天地万物轮回,在我感觉幸福无边的时候,有些事情却在悄悄地变化着。
事关村子和那只灰狼。他们身上发生的事情,给这个温暖又幸福的时光一抹让人难忘的色彩,或者说让人绝望的色彩。
这时候,炎热的夏天来了。
9
那年的夏天分外的热。热得让人受不了。
可能狼也被热得难受,出来觅食的机会就增大了许多。常常听到邻村传出来消息,他家的羊或者猪被狼叼走了。可是谁也没有见过狼长什么样子,大家都是忙完地里的农活,回到村里,在通往自家的小道上看到了稀稀拉拉的血,刚开始还不以为然,可是越走血越多,进到自己家院子,才发现一滩一滩的血,这才慌了神,忙查看自己的猪圈羊圈,发现少了猪少了羊。就开始天杀地咒骂起来。
可是骂得天塌下来又有什么用,他们连狼长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连根狼毛都没有见过。
天气越来越热了,热得他们只是进行了短暂的悲伤,就又投入到农活里了。
农村人和城里人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悲伤在农村会被迅速转移,他们在地里刨一块土,种一棵苗,锄一根草,悲伤的记忆就顺着汗水消失了。而城里人却悲伤逆流成河,伤痛无处安放。对于农村人来说,他们想要记住一件事情不容易,可是想要忘记一件事情就太容易了。
可是,深刻的教训还是那样无情地到来了。
炎热的夏天为那件事情的到来增添了许多神秘色彩。人们想要的雨一直没有等来,可是我们等来了它——那只曾经出现在村子里的灰狼。
不同的是,它的残腿居然好了。
10
那天是礼拜六,放学的时候我被教语文的高老师叫去谈话,高老师说我的作文写得好,是个苗子。一定要好好学习,多读一些名家小说和散文,说完还给了我几本鲁迅先生的书。等我捧着书从高老师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同村的其他孩子都已经走了。每周礼拜六的时候,都是学生孩最高兴的时候——又可以回家了。回家有几个好处:一、不用上早自习可以睡懒觉;二、又能好到吃的了,每个回家的学生娃都是父母的宝,一周不见,每个父母都会拿出家里最好吃的饭菜给孩子吃。
我一个人捧着高老师的书,连走带跑地往村子的方向而去。
人还没有到村口,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平常这时候,村子里的人都在吃饭,家家户户炊烟四起,胡麻油的香气飘满整个东湖村。可是今天见不到炊烟,闻不到香气,甚至看不到人影。我的心一阵紧张起来,不知道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赶紧撒开腿往自己家里跑。刚进家门就和正要出门的母亲撞了个满怀。只见她满脸惊慌,手里拎着个大盆,风风火火的样子。看清楚是我后,她说:“娃,你回来了。不得了了,狼来了,叼走了康三家的老小了。”
我被母亲的话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在家里待着,哪也不去。”母亲说完一溜烟就朝着后沟跑去了。
我也赶忙把书往炕上一扔,追着母亲的背影而去。
越往后沟的地方,嘈杂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叫喊声混杂着敲打声,几乎分别不清楚敲击的器皿种类,也分不清喊话的是谁,我加快了步子。在进入后沟头的地方,我追上了母亲,拉住了她的衣服。母亲看了我一眼,想说啥又没说,拉了我的手继续往前跑。
这时候,我看到几乎全村的人都出现在了眼前,沟上沟下都站满了人,有的叫喊着,有的敲打着脸盆,有的敲打着锅盖,还有几个响器班的年轻人拿着家伙什在用尽全力敲着拍着吹着打着,他们一会朝着东边跑,一会朝着西边跑。我个子小,还什么都看不见。直到母亲把我领到沟上的时候,才清楚地看到那个深深印在我脑海里的灰狼,那只残腿的灰狼。
此时,它的血盆大口里正叼着一个小孩,一个三四个月的小孩。它的腿一点都不残,奔跑的速度飞快。人们不敢靠近和它对峙,就只好堵了它所有的去路,把它包围在了沟里。
11
那是一只倔强的灰狼。
它根本不管人们如何围追堵截,在狭长的沟渠了奔跑着,看不出来丝毫懈怠。围堵的人群也不敢接近,胆小的站在沟沿上叫喊敲打器具,胆大的拿着各种武器在坡上“耀武扬威”,他们都知晓狼不是善茬,尤其是被逼急了的狼,更何况此时的灰狼还有人质在手。叼在它嘴里的小孩是死是活无人知晓,在这种未知的情况下,谁也不敢贸然行动,但凡需要担责任的事情,在众目睽睽之下,任谁也是小心谨慎。李玉刚也不例外。在整个东湖村,这位精明的村支书是被大家所敬重的,他的一言一行代表着村人们所有的向往。而此刻李玉刚也一筹莫展,只能在喊声上力压群人,在气势上占据上风。
灰狼往北跑,北边的人群喊声就异常大;灰狼往南边跑,南边的喊声就异常大。
这种持久战略正是李玉刚的主意,他觉得现在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熬,熬到灰狼累了,疲了,放松了,救那个小孩才有机会。
我跟在母亲的身后进入围狼的现场,看到了那只急速奔跑的灰狼被海浪版人声惊得一会往南跑一会往北跑,从未停歇,也不能停歇。狼嘴里的小孩细微的哭声若隐若现,听到这声音,我心里稍稍平稳了些。扯开嗓子加入了呐喊的阵营中。
12
康三一定是最后到达现场的。
这是那天所有人的共识,在漫天的呐喊声中从没有听到康三粗壮的男高音,在奔跑如流的人群中从未见康三跳跃的跛脚,在振奋挥舞的武器中从未见康三拎起的闪亮的菜刀。在这些未曾见到的情形中,康三的老五被灰狼叼着哇哇地哭着,康三却不知踪影。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小时,两小时,还是更长时间,我已经没有了概念,只知道我到达沟沿的时候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头顶,到后来风吹了起来,到后来云层厚了起来,到后来天气渐渐地有些冷了。呐喊声也没有之前那么高涨了,气势也没有之前激愤了。灰狼奔跑的速度也渐渐地慢了下来,叼在嘴里的小孩也不哭了。
突然一阵从天而降的大旋风吹了起来,夹卷着泥沙和草根,夹卷着石子和纸屑,夹卷着地上面所有的杂物,肆无忌惮地冲向了人群,所到之处一片狼藉,吹得人东倒西歪,睁不开眼睛,有的人赶忙揪起衣服遮住口鼻,有的人弯下了腰。这时候只听见一声大喊:“快蹲下。”所有人齐刷刷地蹲了下去,人群里的小孩有的被这景象吓得哇哇大哭起来,气氛一度陷入了诡异的局面。
这时候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股大旋风像是有神灵相助一样,绕着现场所有的人群吹了一遍之后,径直朝着灰狼奔去,速度快到人们无法想象,只见奔跑的灰狼突然立住了脚步,像是被点了定身穴一样一动不动,任那夹卷着泥沙的旋风吹向自己。大概几秒钟的时候,大旋风吹过灰狼,之后直冲云霄,消失得无影无踪。待人们镇定下来,再去寻找灰狼的所在,就见一片平坦的场地上灰狼已不见踪影,只看到小孩静静地躺着那里,不哭也不闹,唆着手指,吱吱呀呀地发出声音。所有人都被这场景惊呆了,大家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凶猛而坚毅的灰狼到底哪里去了?旋风之下发生了什么事情,谁都不得而知。
不过现场的情况总归是让人高兴的。在人们正要过去抱起小孩的时候,康三突然出现了,他跌跌撞撞地出现在了现场,满身酒气,目光迷离,口中叫嚷着:“谁家小孩被狼咬了,让我看看。”
13
“你胡说!”在我讲到非常入迷的时候,突然被李晟的大声呵斥打断,“没想到啊,大学生,你这出来上了几年学,吃了几年文化饭,学会了胡说八道,那天的情况我看得真真的,哪是这样?”他用发红的眼睛盯着我看,表情坚毅。大概是酒精的缘故,也可能是我讲述方式的缘故,他的情绪非常高涨。
在我两对峙的时候,突然有个声音从邻桌传了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循着这声音我两一起转头,看到邻桌好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我们,大概是故事吸引了他们,才引起了足够的好奇。
“发生了什么事情?发生了很多事情,绝不是你这样的鬼迷三道,胡说八道。”李晟再次转头看着我。
“你?!”我一时语塞。自己也开始犯了嘀咕,难道我的记忆发生了偏差,颠倒了黑白。那我倒要看看你死胖子李晟怎么给我个正确答案。我这样想着,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李晟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一样,端起了酒杯,说:“来,大学生,干了这杯,我给你讲那天发生的什么事情。”说完还补充了一句,“旁边几位看官也听仔细了,好故事仅此一回。”
我和李晟碰了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静静地等着,相邻几桌也安静了下来。
14
大旋风肆无忌惮地席卷了在场的一切,无论大人小孩都不能幸免,当然也包括灰狼以及狼嘴里的孩子。大旋风从沟沿南吹到北,从北又吹到南,然后吹向了沟渠中间,现场的人群捂着自己的口鼻,捂着孩子女人的口鼻,有的俯下了身子,有的蹲在了地上,那一刻灰狼以及灰狼嘴里的孩子自然就从人们的思维中消失了。在面临更强大的威胁时,较小的威胁就不能称之为威胁。大旋风吹向沟渠里灰狼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现象,但是特殊情况总会存在,在灰狼遭遇到大旋风袭击的时候,俯下身的人群中有一个人站了起来,果断地举起手中的长木棍跑向了灰狼,并狠狠地砸在了它的头上。
这个人叫路长青。
遭受双重打击的灰狼终于做出了让步,它丢弃了口中的孩子,朝着人群的缺口处急奔而去。路长青没有去追灰狼,而是在大旋风扬起的灰尘中不顾一切地抱起了孩子,然后把他埋进了自己的衣襟里。
旋风终于过去了。一切又风平浪静了。人们抬起头看到沟渠里站着一个人。灰狼不见了,小孩也不见了。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
这时候,远远地传来了一句话:“谁家小孩被狼咬了,让我看看。”
跌跌撞撞、满身酒气的泼皮无赖康三终于登场了。
15
人群安静下来,围向了站在沟渠中间的路长青,看清楚了路长青怀里抱着的孩子,那孩子可能哭得时间太长,此刻很安静,被狼叼过的半张脸上的血凝住了,深深的狼牙印嵌在肉里,翻出了一棱一棱的生肉。看着人心里难受,路长青的眼里闪烁着泪光。
正在大家在叹息抹眼泪的时候,康三叫叫嚷嚷的拨开人群来到了路长青跟前:“让我看看是谁的娃?被狼咬了?”他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从路长青怀里把孩子抢到了手上,也可能是路长青抱得太紧,也可能是康三抢得凶猛,那孩子又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听得人心里瘆得慌。
康三把孩子抱在手里,喷着酒气,眯着醉眼,摇摇晃晃地看了半天,现场的人们都担心他把孩子摔了,跟着心惊胆战。
突然摇晃的康三不摇了,喷着的酒气不喷了,眯着的醉眼睁大了,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言不发,眼睛定定地看着。大家都静了下来,大家都知道康三认出了他的老五,但是每个人都不敢确定平时泼皮无赖的康三会做出什么事情,大家都静静地观察着康三的举动,看着他手里的孩子和孩子脸上翻出来的血肉。
不料,康三蹭地站了起来,嘴上的酒气喷得老高,他朝着路长青吼了起来:“这娃被狼咬了,路长青你个鬼怂,你陪我孩子。”说完,就把孩子塞回到路长青手上。
他自己却转身摇摇晃晃走了。
路长青不知所以,抱着孩子,看看身边的人,看看孩子,看看康三摇晃的背影。他连跑两步追上康三,揪住康三的衣服说:“康三,你娃被狼咬了,管我啥事?”
康三一把甩开路长青的手,恶狠狠地说;“路长青,娃在你手里抱着了,谁知道你是不是和灰狼一伙的?”
“康三,你说的甚话,谁和灰狼是一伙的?康三你再说一遍。”路长青愤怒地说。
“我不管,现在娃的脸都烂了,能不能活下来都不知道。谁想要谁要,反正我康三不要。”康三头也没回地说。
“康三,你这什么话?这是你的娃,你不要谁要?”李玉刚冲着康三喊。现场的人们也应和着:“咋能不要呢?你的娃你让谁养?”
“管天管地了,管得真宽了。我想不想要,由我管了。”康三的表情谁也看不见,但是这语气透着冰冷和淡漠。
“谁要管,谁养去。”康三说完这句话后,现场叫嚷的声音低了下去,人们停下了追着康三的脚步。不一会儿,康三就消失在了沟渠的尽头。
路长青依然抱着孩子,他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种突发情况。
现场的人们窃窃私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在那样贫困的年代,任哪家人都不能轻易让自己家里多一口人多一张嘴。每年秋天打下的粮食,除了还债,除了上缴摊派,除了孩子们上学和一些七七八八的零碎,剩下来的钱够吃饭就不错了。也有的人家常常会出现青黄不接的时候,就四处找亲戚朋友接济一些,勉强度日。这还是年成好的情况,如果遇到老天不作美,该下雨的时候不下雨,旱得庄稼颗粒无收,这时候人们就会想各种办法,女人们去地里摘野菜、挖草根、捡蘑菇;男人们去下套子、掏鸟窝……每个人都想着各自的办法,也可能正因为这种情况,人把狼吃的小动物吃了,狼就没得吃,只好来人窝里找吃的。
在晋北贫瘠的东湖村里,生活总是不易的。
今天又遇到了这种情况,心软的人很多,但是考虑到自己的实际情况,都不好开口。晌午已经过了好久,刚刚紧张的情绪现在放松下来,孩子们的肚子里发出了咕咕响的声音,女人们就陆陆续续带着各自的小孩回家去了。
女人们离开以后,有些不爱出风头的男人们也悄悄地离开了现场。
最后只剩下村支书李玉刚和几个看热闹的人以及抱着孩子傻站在那里的路长青。看着天边的太阳一点点西移,气温渐渐地降低了一些,李玉刚熬不住终于开口了:“按我说,这事还得去找他康三,他家的娃,就是狼咬了也是他家的娃,不知道找谁去。”
“是了,就得找他去。”
“找他去。”其他几个人也这样说。
路长青啥也没说,拿眼睛看着大家。
就这样,人们簇拥着路长青和孩子一起朝着村西头康三的窑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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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到达康三那两孔破窑门口的时候,就听到窑里传出了康三女人的哭声和嚎叫声。最先是李玉刚推开了康三家的门,映入眼帘的是躲在角落里的女人和家里破碎的物品,锅碗瓢盆碎得满地都是,几个孩子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康三手里拿着一个鞭子,气焰嚣张,嘴里愤愤地说:“臭婆娘,啥也管,啥也管。”推门声对康三未造成丝毫影响。
康三女人瑟瑟发抖,搂着几个孩子,眼神中满是恐惧,披头散发的样子让现场的每个人都心疼。这女人第一次来到东湖村是一个冬日的午后,那天天气不太好,北风呼呼地吹着,云层阴沉沉的,压得很低,她衣衫褴褛地出现在村南的青河边,在青河上抓未融化的雪吃,被去村井里担水的老汉看到带回来村里。村里的好心人给了她一些吃的,问她叫啥,从哪里来,她都当没有听见,一门心思地狼吞虎咽。后来,天冷下来,雪花慢慢飘了起来。眼看着天就快黑了。这时候康三正好也转悠到了当街上,好事的人们就动了心思,和康三说,给你弄了个媳妇回来,你还不赶紧引回去。康三仔细地打量了这女人半天,觉得女人邋里邋遢,又能吃,还不说话,就说,谁想要谁要去,他不要。人们就打帮他,不要钱,捡了便宜了,不是你康三,我们还不给介绍了,你这倒好,狗咬吕洞宾。人们看康三不出声,就又说,别看人家现在又脏又臭,回家洗洗也是个好女子了,你康三三十好几的人了,就你球事,等着打光棍吧。人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撺掇康三,他渐渐地就动了心。当晚就把女人领回了家,烧了热水,洗了身子。女人光鲜照人地出现在他的破窑里的时候,康三的眼睛亮了,心里激动无比,这是白白捡了个大便宜。不过,往后的日子就不好说了,康三常常喝得烂醉,在家里好吃懒做,什么活都是那女人做,还常常无休止地打她。女人天性胆小懦弱,话语不多,就埋头做自己的事情,几年来给康三生了五个孩子,康三是只管生,不管养,孩子们吃了上顿没下顿,这就苦了当娘的了。
不过日子总还是算能过。
这天,在女人上厕所的时候,嫌抱着孩子不方便,就把老五放在了茅厕门口。这女人刚蹲下不久,就听到茅厕门口传来琐琐碎碎的声音,女人还以为是康三回来了,没当一回事。等她上完厕所出来,发现孩子不见了,找遍了整个院子和窑洞也没有见孩子,问老大老二老三都不知道,老四还不会说话,就更不会知道了。女人慌了神,正要出去找老五,刚踏出院门口半步,康三就踉踉跄跄地进了门,手里还拎着半瓶酒,见女人火急火燎的要出门,康三就火冒三丈,一把将女人扛在肩上带进了窑里,不由分说地扒了女人的裤子,干起羞于启齿的事情来,女人吓得不敢说话,因为但凡是她有丝毫不愿意,就会遭到康三的毒打。女人默默承受着康三的蹂躏。时间一分一秒地在过去。其他四个孩子吓得躲到了另一间窑里。他爸这样欺负他妈的情形,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谁也不敢吭声,哪怕发出一声咳嗽,就会挨一顿打,孩子们和母亲一样害怕。在东湖村,康三家的情况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是没有谁能管得了,没有谁敢管。有一次,李玉刚看不惯过来找康三谈话,被康三拎着木棍赶了出来,打得李玉刚头疼了好几天,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来康三的窑洞里了。在村里,没有被康三欺负过的、占过便宜的人屈指可数。面对这样的恶人谁也没有办法。
今天这样的情况,如果不是一群人结伴而来,谁也不敢推开他家的门。
抛下孩子回到家里的康三像疯了一样拿女人出气,拿家里的物品出气,他觉得自己在全村人面前丢了脸,他康三是什么样的人,他的孩他可以打可以骂,别人就别想占便宜,更何况还是被狼叼了,还抱在路长青的怀里。这他娘的人,哪里能心顺!
刚跨进门的李玉刚和路长青眼睁睁地看着康三的鞭子一下下抽在女人身上,女人的嚎叫声一声接一声,但是她的眼神却因了外人在场而渐渐地坚定起来,就那一下,那一下康三抬起鞭子准备再次狠狠地打向女人的时候,女人蹭地就蹦了起来,一把从康三手上夺过来鞭子,顺势一头将他撞倒,骑在他的头上一阵乱打。康三被彻底打懵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场的人们静静地看着这个场面,女人也算是为村里人出了一口恶气。女人一边抽打,一边大声地嚎叫着,她没有停下来,每一个巴掌都狠狠地扇在了康三的脸上,每一个拳头都狠狠地揍在了康三的头上,刚开始康三还有些声响,还有些反抗,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可是大概几分钟或者说十几分钟后,康三的声音渐渐小了,手脚的反抗没有了。人们怕出事,赶紧把女人拉开来,让她到旁边的炕上坐下,有人给她倒了水让她喝,有人摸了康三的鼻息说还有气。抱着孩子的路长青和旁边站着的李玉刚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多到让光棍路长青完全思维短路,让李玉刚这样精明的人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康三家现在这样的情况,满地狼藉,锅碗瓢盆无一完整,衣服被子撕扯的布条散到无处不在,康三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几个孩子吓得蜷缩在角落,女人披头散发平静不下来……天空眼看着就黑了下来,人们窃窃私语地说着话,路长青怀里的孩子大概是饿了,开始嘤嘤地哭了起来,这孩子今天哭得太多,大概耗费了所有的力气,现在饿了也只能发出轻轻的响动。
突然路长青的衣袖被人拉了一下,他扭转头看到是村里的李婶子和蔼可亲的笑脸,路长青满脸狐疑地看着李婶,不知道李婶要干什么。李婶也不说话,就拽着路长青往院外走,人们疑惑地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道。
来到院外以后,李婶说:“长青,这娃看来是饿了,得赶紧给喂奶,不能再饿着了,要不然活不下来了。”
“李婶,去哪里找奶啊?”路长青转头看向窑洞,他心想着让康三女人给喂。
“长青,那女人现在连自己都顾不了,哪还能顾得了娃?你跟婶子走就对了。”李婶说完就领着路长青往村街上走。
去了几个刚生了孩子的人家,听说是康三家的孩子,又看到那孩子血肉模糊的样子,都不太愿意喂奶。直到第四家,终于在李婶的软磨硬泡中,答应下来,给了满满一奶瓶奶。
路长青接过奶瓶,赶紧把奶嘴递给孩子。这孩子饿坏了,使着好大的劲吸吮着奶嘴。大概是吸得太猛,连着呛了几口。
李婶赶紧从路长青怀里抱走孩子,“娃,慢点喝,慢点喝,这都是你的。”边说边拍着孩子的后背,眼泪就从李婶满是皱纹的眼眶里流了出来。
路长青也悄悄地擦着眼泪。那一刻他自己做出了这辈子最大胆的一个决定——这孩子他养定了,康三休想要走。
喂完奶,李婶和路长青抱着孩子踏在村里崎岖的小路上,跌跌撞撞地走在月光下,这一晚,路长青决定先把孩子带回自己家里,等天亮以后,再去找李玉刚商量养育孩子的事情。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和李婶给孩子喂奶的时候,就在他把孩子抱回家的时候,康三的窑洞里发生了惊天动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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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婶带着路长青走后不久,女人也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几个孩子也慢慢地拥簇到母亲身边了,刚开始是老四说妈妈我饿了,后来其他三个孩子也开始叫喊着饥饿。女人环顾四周,发现所有的吃饭器皿都碎在了地上,能勉强填饱肚子的只有早上剩下来的几个蒸山药蛋,也在刚才混乱的时候滚到了泥土里。女人把土豆拿起来,随便在衣服上擦了擦表层的泥土,就递给了几个孩子,孩子们吃得狼吞虎咽。怕孩子咽着,女人找了破碗舀了凉水给孩子喝。
夜色完全黑了,人群陆续散去。看着女人和孩子都没什么事情,大家都各自回家生火做饭去了。
四个孩子吃饱喝足之后,脸色渐渐红润起来,老大就把妈妈拉出院子,悄悄地说:“妈,咱们走吧,再不走会被我爸打死的。”
女人睁大眼睛看着平时话不多的老大说:“去哪里?他怎么办?”说完女人的眼神望向窑洞门口。
那孩子坚定地说:“妈,出去讨饭也行,去哪也行,总比待在这个破窑洞强。我们不能被打死,老五今天被狼叼走了,估摸也活不下来了。妈,走吧。快走。”说完拉女人的手。
女人看着老大纯真而勇敢的脸庞,再转头看看倚在门框上的老二老三和老四,他们都是那么的可爱。在这个破窑洞,他们没有学上,吃不饱饭,还常常挨打。挨打,对不能让孩子挨打了。挨枪子的康三,女人边咬牙切齿地想着边用眼睛瞟着躺在地上的康三,他还是一动不动,嘴里发着轻微的呻吟。对,日子不能这么过。走。女人的心一下子坚定了起来。她匆忙地跑进窑里,跨过康三,翻箱倒柜地找到了自己和孩的几件衣服,拿了地上的七八颗土豆,打了包袱领着几个孩子出了门。头也不回地朝着西海子镇的方向决然而去。
康三大概是后半夜彻底醒来的。后半夜东湖村的风呼呼地吹了起来,硬是把康三吹得清醒了起来。他想伸手摸摸自己的额头,却发现手臂疼得抬不起来,只好用腿一蹬一蹬地蹭到了墙边,靠在了不知道是凳子和还是什么的硬物上面,后背直愣愣的有些疼。用舌头舔了舔嘴角,有腥臭的味道,抬眼看了看四周,漆黑一片,门打开着,院子里也漆黑一片,往常洒在地上的月光也看不见。脖子疼得转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思维渐渐地清晰起来了。
死婆娘,敢打我,等我好点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他边恶狠狠地想着,边睁开了眼睛。这一次和刚刚睁开眼睛看到的东西略有不同,因为他看到在窑门口有两个黄点在一动不动盯着自己,两个黄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大到康三终于看清楚了它的全貌。
“狼,狼来了”,他想扯开嗓子呼救,却发现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到。手臂还是疼得抬不起来。在他想要抬起腿来踢的刹那,狼的黑影瞬间笼罩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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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对路长青来说,也是漫长的一夜。他抱着沉睡中的孩子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就着昏暗的白炽灯,细细地查看了孩子的颜面,越看路长青越喜欢,心里汹涌澎湃。这是一个孩子啊,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他吮指头的样子,皱眉的样子,甚至还有放屁时候的样子,都是那么的可爱。即使脸上翻出来的血肉结了痂,也丝毫没有影响路长青对他的兴趣。路长青的内心激动不已,他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也不知道该如何养大这个可爱的孩子,但仍然一门心思地认为这就是自己的孩子,自己就是他的爸。
他烧了热水,把自己发黑发油的毛巾洗了又洗,才慢慢地轻轻地给孩子擦了脸,擦了手,擦了脚和身上,这孩子好像真的和路长青有缘一样,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反抗。他睡得很安稳。收拾好孩子以后,路长青的肚子咕咕地响了起来,他才意识到自己一天没有吃过饭,便潦草地找了蒸笼里还剩的半个馍,到了一口热水,三口两口地解决掉。然后在炕头的地方铺了几层被褥,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在上面,自己再小心翼翼地躺着旁边,听着窗外嘤嘤的虫鸣,一点点地沉入了梦想。
第二天,还没有听到鸡鸣的声音,他就醒了。他是被孩子的哭声吵醒的,哇哇的声音从他的耳朵里灌进来的时候,他就醒了,赶忙爬起来查看他的情况,原来是小家伙尿床了,身下的褥子浸湿浸湿的。这个小家伙啊,聪明得很呢,路长青心里这么想着。赶忙把小家伙换到了干净的地方。换完地方后小家伙的哭声并没有停止,路长青就开始犯嘀咕了。这孩子到底哪里不舒服?让一个光棍去想这个问题确实有些难为他。不过路长青还是想到了,小家伙一定是饿了。
怎么办?现在天还没有亮,鸡还没叫。不能去找李婶,更不能去找康三女人。但是孩子总不能饿着吧。路长青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怎么办。
突然,他听到了羊圈里咩咩的声音。对呀,可以用羊奶啊。
说时迟那时快。路长青几乎是连跑带爬地奔向了羊圈,他手里拿着的一只大瓷碗差点碰碎。哪只母羊产奶对于羊倌的他最清楚不过,挤奶虽然是第一次,但是也毫不费力,不一会儿,他就弄了满满一大碗羊奶。
家里没有奶瓶,如何用碗喂奶是个难题。他看着满满一碗的羊奶,看看嗷嗷叫的孩子,竟然无从下手,肯定不能直接用碗来灌。焦急、焦虑,甚至恼怒,还有无奈都侵袭着他。他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想不出啥办法。可孩子的嚎哭声越来越大。将计就计吧。他取了蒸笼布,在碗里占了一点羊奶,然后挤在了孩子的嘴角。看着孩子吧唧的嘴角,他笑了。这招真管用啊。就这样,一大碗奶慢慢地喂到了孩子的肚子里。
然后天慢慢亮了,鸡鸣一遍接一遍地唤醒了村庄的早晨。
等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路长青就抱着孩子出门了,他决定下来的事情,终于要去处理了。
路长青去找李玉刚,说了他的想法,让李玉刚和他一起去找康三,李玉刚捱不过路长青的软磨硬泡,就随着路长青去了康三家。
路上李玉刚又叫了一些其他人,大家浩浩荡荡地去往康三家。等他们来到康三窑门口的时候,所看到的一切让所有人都惊得愣在了原地——康三死了。他半仰着身躯,半个脸不见了,胸前也血肉模糊,从现场的姿势来看,他一定经历了很严酷的挣扎,地上到处都是脚蹬出来的痕迹,墙上的血迹比前一天多了很多,他的周身落满了狼毛,手里也紧紧地攥着一把狼毛。
看来,康三是被狼咬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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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扈一时的康三就这样死在了狼嘴里,这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事情。村里人或多或少都受过康三的气,有的被康三占过便宜,有的被康三指着鼻子骂过,这样一个人在村子里没人喜欢他。可是再让人讨厌,他也是东湖村的一员。自古以来,东湖村从不嫌弃本村人,现在康三横死狼口,村子里的多数人喜笑颜开,终于解了心头之恨,可是老人们却不这么想。想当年康三祖辈家境好的时候,对村里人都不错,谁家遇事都会帮一把,有时候出钱,有时候出粮,有时候出力,现在小辈死了,家里再无人张罗后事。村里的老人们就找到李玉刚,要求村里出钱埋葬康三,哪怕是卷个破草席也要让康三入土为安。
出殡那天早上,天空中飘起了毛毛细雨,像门帘一样映在人眼前。送葬的人不多,四个年轻人抬棺,五六个老人们跟着,一行十来人慢悠悠地从村子里上了后山凹,挨着康三家祖坟,松了土,挖了坑。老人们一字排开,朝着康三家祖坟磕了几个响头,倒了半瓶烧酒,嘴上念念有词地感恩着康三的祖先。做完这一切,老人们才示意年轻人可以下葬,于是大家就草草地放棺、掩土。一切了事。
回程的时候,雨越来越大,豌豆一般砸在身上,老人们走得东倒西歪,年轻人赶紧过去连拉带扶的快速把老人们弄回了村里。
那场雨连着下了五天,连绵的雨水又一次把青河灌满。
路长青就是在这五天里,跟着村里的媳妇儿学会了如何伺弄小孩,如何换洗尿布,如何懂得饥饱,如何保证睡眠,包括如何将孩子打包到自己的身上。村里人都在传:一个光棍汉要当爸爸了。稀奇事就随着这雨水长流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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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康三之后,不知道过了过久,眼看着秋天就要来了,农忙就要开始了。村子里慢慢地热闹里起来,小商小贩开始在村里进进出出。有卖各种生活用品的,有卖衣服的,还有卖各种吃食的。不管卖啥的来,路长青每次都会给孩子买,村里人就和路长青说,孩那么小,买了浪费钱。路长青却一本正经地说,给他放着,等他长大了用。孩子和麦苗一样,一茬一茬地就长大了。东湖村里勤劳的农人们有的已经在地里开始忙活起来了,他们早起晚归地奔走于村庄、青河和庄稼地之间。因了之前灰狼的事情,人们出行都是三五结伴,地里干活的时候也是一片地一片地的进行。路长青放羊的时候,胸前绑着孩子,手里拿着羊铲羊鞭,腰里别着一把砍刀。他不像过去把羊群带进深沟里,而是在山坡和平地里放养,虽然山坡和平地的草少一些,但是看着怀里的孩子一天天地长大了起来,他心里就喜滋滋地无法抑制。逢人就说,这孩子胖乎乎地好喜人,还会拉住人家递一支烟上去,说半天孩子的情况,再感慨命运弄人,康三好好的光景不要,被狼祸害了。说起狼来,路长青就恨得咬牙切齿,这么好看的孩子,竟然被狼叼走了,还留下一道浪疤。
那时候,路长青就暗暗在心里想,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收拾那只灰狼。
除了给村里放羊外,路长青更多的时间就用来养育这孩子。他路长青光棍一个,以前没有这小孩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挣的钱都用来买酒买肉,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现在却不同,他也是一个父亲了,有那么可爱的一个小孩需要他来养育,他需要规划自己的生活,钱还得照样花,唯一不同的是,买的东西发生了变化。
每次有商贩到村里来,他都求人家多带些孩子的衣服玩具和吃喝奶粉啥的。他说,你只要带来,多贵他都买。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村里人从来没有见过路长青这么高兴过,之前那个浑浑噩噩过日子的路长青因一个狼咬的孩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自从有了小孩以后,路长青的智商也直线上升,他在厕所里弄了个筐子,筐里铺了布条,一上厕所他就把孩子带去厕所,放到筐里,这样孩子就可以时时刻刻和他形影不离。但是例外的事情总会发生,有一次路长青冷土豆吃多了,一早上肚子不舒服,厕所接二连三地跑,而且是一次比一次拉得稀,一次比一次来得及。弄得他上午都没有精力出去放羊,在圈里给羊铡了草喂着。不记得是第九次还是第十次来的时候,正好孩子睡得很香甜,他怕把孩子弄醒,就夹着双腿匆忙跑去了厕所,他知道这种拉肚子来得快也去得快。可是,这次时间长了一点,刚开始还可以从形状上看出来食物的种类,越到后来就直接是青水呼呼地流,他又怕孩子有什么特殊情况发生,精神高度紧张,时刻竖着耳朵听着屋里的动静。他越紧张,排泄的速度就越慢,断断续续地进行了十几分钟。这短短的十几分钟好像过了好久,天边的太阳更加热烈,即使蹲在厕所里,他都感觉热浪一股接一股的,热汗开始席卷全身,衣服紧紧地贴在皮肤上,他从茅厕的矮墙望向院子,只看见院子里的树小了,石头小了,就连三口窑洞也显得小了很多。这日怪的天气啊,怎么热到这种程度,他心里狠狠地想。没多久,他浑身就洗了个热汗澡,脸颊上的汗水流得稀里哗啦地,整个人完全要虚脱,双腿蹲着开始打摆子,稳都稳不住。人在热到一定程度下,脑子里就糊成了一片,那孩子暂时就从他的脑海里飘了出去,现在他关心自己什么时候可以拉完这泡屎,赶快回到窑洞里,把身上的这层皮拔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其实不过三分钟),排泄才停止。他抬起袖子擦了把汗,慢慢地站起身子,一步一挪地走出茅厕,走过院子,走向窑洞,跨上台阶。这时候孩子又从他的脑海里浮现了,他想先从窗户上看看。可是他从窗户往里看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看到,炕上空无一物,孩子不见了。
路长青一下傻了眼,不顾身体的难受三步并作两步地推开家门,冲进里屋。可能是天太亮,也可能是窑洞里太黑,他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个狗吃屎。门牙都被磕掉了半颗,整个人展展地磕倒在了地上。头脑发蒙,眼睛漆黑一片,恐惧从脚底心直冲头顶,头皮麻得毫无知觉,悲伤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肆意流淌。
但是他顾不了那么多,孩子不见了。
他忍着疼痛摸黑托着地爬了起来,靠着门框坐在那里,心里的悔恨像热汗般一点点地冒出来,流满他的全身。他开始悔恨自己的疏忽大意,他恨自己的不争气,甚至恨不识时务的肚子,恨这黑暗的窑洞和明晃晃的太阳,他恨死了,恨得失去了理智。他抬起手开始扇自己耳光,一下,二下,三下……手打得开始生疼起来,脸颊也开始疼了起来,敏感的神经开始清晰起来,视线慢慢地开始适应窑洞里的光线,环境一点点地明亮起来,他的眼睛看清楚窑洞里的一切。
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孩子是裹着被子掉到了地上。
这段时间,对于路长青来说,除了孩子掉在地上这一特殊事件之外,一切都安然无恙。时光像青河里的水一样流淌着,波光粼粼,清晰照人。孩子的到来给路长青的生活增添了无数的情趣,让他不再觉得夜晚漫长,让他不再觉得日子清苦。炎热的天气在孩子的喜乐和哭闹中慢慢地离开了东湖村,深秋到了,整个东湖村完全忙碌了起来。
可是有一件事情,路长青一直没有放下——那只叼走孩子的灰狼,好久都不见踪迹。它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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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点点凉下来,风把树叶吹起来,吹黄,吹落。昼夜交替的时间,衣服的增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路长青从一个粗心的光棍汉变成了一个贴心的父亲。他细心地照顾着孩子的生活起居,关注着孩子的点滴变化。渐渐地,他觉得背上的重量越来越重了,单薄的身躯渐感吃力,可是他心里高兴啊,这说明孩长胖了,长大了。放羊的时候他嘴里还哼着小调,二人台,晋剧《打金枝》片段,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家门……只要他一开口,孩子就会呵呵地笑,他就唱得更加卖力。有一次,我们几个学生放学回来,路过一个小山坡的时候,远远听到路长青的破锣嗓子在唱,“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情难留……”,然后唱风一转,居然是“怀里有个小娃娃,蹦蹦跳跳真可爱……”。听到这里,我们几个笑开了花,扯子嗓子喊:“路长青,你唱的是个啥?”,“路长青,你能开演唱会了”,“路长青,你可真是个好爹”。大家嘻嘻哈哈地说着,路长青也不做回应。可是不知道谁喊了句:“路长青,你那狼咬子娃长得好看不?”这一下把路长青激怒了,他拿着羊铲扬起了土坷垃朝着我们扔过来,嘴里还骂着:“哪家的坏孙,想找打吗!”说完,就见路长青拎着羊鞭朝我们急奔过来。吓得我们几个赶紧四散逃窜,各自跑回了自己家里。
把我们赶走以后,路长青气坏败急地坐下来,从怀里摸出来奶瓶,试了试温度,给孩子喂了奶。孩子吃饱后,他又给换了尿布。这才安稳地从黄挎包里翻出来一块干面饼,就着凉水细细地嚼了起来。可是还没有吃几口,就听见羊群一阵骚动,头羊发出咩咩的声响,然后是羊群奔跑的声音,土尘也飞扬的到处都是,路长青赶紧跑过去查看羊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一看不要紧,要紧的是,他心心念念或者说担惊受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那只狼出现了。它正在围追着羊群,头羊撅起尖尖的羊角与它进行着对抗。路长青慌忙把饼子放进包里,重新裹了一遍孩子的背带,把孩子转到了胸前,从地上拿起一直随身的砍刀,满脸愤怒地冲向了灰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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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早在路长青发现羊群异常的时候,灰狼已经对一些柔弱的小羊发动了袭击,它先是悄悄地潜藏在荆棘丛后面,等待小羊逐渐和羊群分离,然后一个箭步上去,朝着小羊的脖子上狠狠地咬下去,鲜血倾注,小羊倒地,动作娴熟连贯。用这种方法,灰狼一共狩猎了四只小羊,在它对第五只小羊发动进攻的时候,头羊发现了异常,开始奋起抵抗,带动着羊群的骚动,同时也惊动了路长青。
灰狼和羊群周旋的时候,丝毫没有胆怯和退让,它眼里闪着冷光,表情坚毅而凶狠,狼毛一茬一茬地竖立起来,它动作敏捷,跳动和捕捉的时候从不拖泥带水,好几头大羊都被它伤着,有的是尾巴被咬掉了,有的是耳朵被咬掉了,羊群往哪个方向跑,它就从哪个方向围堵,它奔跑的速度超过了所有的大羊,几个回合下来,就连头羊也渐渐吃不消,奔跑的速度慢了下来,眼看着就要成为灰狼的猎物。这时候路长青拎着砍刀一路狂奔过来,他躲避开奔跑的羊群,直愣愣地挥刀砍向灰狼。这一刀既狠又准,灰狼完全没有意识到敌人会从它身后袭击,一刀砍下来,狼尾巴被齐齐地斩断,灰狼疼得咬牙切齿地嚎叫,不过叫归叫,它并没有示弱,掉转了头。咧着细长的狼牙狠狠地盯着路长青手里晃眼的砍刀。那一刻,天空瓦蓝得不太真实,所有的云朵都躲了起来,太阳使足了所有的力气照射着大地,照射着眼冒杀气的灰狼,照射着同样血管将要爆裂的路长青,照射着四散开去的羊群。这世间的万物正要在太阳的照射下发生着变化——杀戮还是宽容?人的思维一旦到达极限,就会完全兽性化,路长青此刻心里就一条,今天一定要和灰狼决一死战,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的眼里只有眼前这头被他斩断尾巴的恶狼,羊群消散了,怀里的孩子也消散了,思想在此刻高度集中。突然他大喝一声,“杀”,冲向了灰狼。
灰狼眼见着砍刀落下,后腿猛然一蹬,迎着砍刀扑了上去。
路长青被灰狼扑倒在地上,砍刀被撞掉在一边,他伸手掐着狼脖子,把狼头拽到了眼前,用脚狠狠地踹向狼肚子,一脚接着一脚,灰狼的身体被踹得腾空起来,断尾上的血溅得到处都是,灰狼剧疼难忍,逐渐已经失去了搏斗的意志,所有的力量都用来挣脱路长青坚硬的双手,它猛地把力气聚到头顶,用尽全力向上一仰,带着路长青从地上腾了起来,瞬间挣脱了路长青,倏忽地跑出了一大截。
这时候,听到动静的人们赶来了,大家都举着收割庄稼使用的镰刀和叉子,每个人口中照样呼喊着各种口号。这一次,大家的气氛更加热烈,激情更加高涨。因为他们都看到了灰狼血淋淋的断尾,都看到了路长青和灰狼的恶斗,同样都看到了路长青的胜利和灰狼的落败。趁火打劫好像是每个人生来就会,而且一定是高水平的趁火打劫。人群不是从一个方向过来的,是从四面八方呈圆形围了过来,向着羊群所在的位置,向着路长青所在的位置,当然更向着灰狼所在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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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越来越多的人从四周蜂拥而至,路长青的胆量再次暴涨起来,他面目狰狞地冲向了灰狼,手里已经没有砍刀了,现在可以使用的武器只有拳头,以前看着瘦弱的拳头现在变得坚硬无比。环境的变化没有让灰狼做出任何改变,尾巴上和肚子上的疼痛让它无法忍受,之前凶狠的獠牙不见了,之前凶狠的眼神不见了,它现在唯一思考的问题就是如何脱离困境。而眼前这个发了疯的男人用拳头狠狠地砸向了自己。路长青这一拳正中灰狼的太阳穴,直接把灰狼打蒙了,它趴在了地上,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路长青正准备砸第二拳的时候,突然被人从身后拉了起来,拖着他就往后撤。这时候,数不清的叉子和木棍从四面八方打在了灰狼的身上、头上、四肢上,路长青能看到的只有尘土飞扬,能听到的只有狼嚎一片,时间好像在轮回,事件好像在重复,打砸的动作持续到路长青被头顶上留下来的汗水糊住了眼睛才渐渐地停了下来,灰尘一点点地落下,现场没有任何声音,风的声音也停止了,飞鸟的声音也停止了,就连羊群咩咩的声音也停止了,路长青能听到的只有呼吸声,很粗的呼吸声,不对,是很粗的喘气声,人的喘气声。狼呢,狼怎么样了?他拨开所有的人群,看到血肉模糊的灰狼紧紧地贴在地面上,一动不动,狼头已经被砸烂了,身子和四肢到处都在流血,深红的狼血浸入泥土中发出腥臭的味道,现场惨不忍睹,他只感觉到胃里一阵翻滚,有异样的东西顺着肠道直冲喉咙,他吐了,吐得晕头转向,四肢乏力。
不知道谁把他扶到了土坡上,让他坐下来缓一缓。
也不知道谁把路长青的砍刀捡起来递给了李玉刚,只见李玉刚接过砍刀,手起刀落,狼头被他砍了下来,滚了一截,狼血猛然从断脖处喷溅开来,人们未及躲闪,被溅得满身都是。李玉刚砍了狼头以后,扔下砍刀,拎起狼头就走,边走边说:“这头我要了,剩下的你们自己处理吧,狼肉大补。”
被溅了满身鲜血的人们也离开了现场,他们朝着青河走去,要洗掉这不祥之物。留下来的人不多,大家都用目光征询路长青的意见,只见他坐在坡上一动不动,眼里沁满泪水,面部表情诡异,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大概两三分钟之后,他站了起来,走向灰狼的尸身,从腰上拨出一把匕首,动作娴熟地把狼皮剥了下来,然后又用匕首把狼肉切成了一小块一小块,整套动作没有拖泥带水,这大约和他平时杀羊时练就的技能有关,唯一不同的是,整个过程,他的眼里都闪着泪光。切完狼肉以后,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啥也没有说。
人们把狼肉给村里有孩子的人家分了之后就各自散去了。
凉风一点点地刮了起来,先是慢慢地旋着、旋着,带起来尘土和草根,吹过了路长青清瘦的脸庞和蓬乱的头发,吹掉了他的泪水,这种感觉很舒服,就像小时候妈妈的手帮他擦去泪水一样温柔。突然,风呼啦啦地大了起来,漫山遍野地吹着,杨树上发红的叶子被吹到了半空中。云朵渐渐地厚了起来,天渐渐地暗了下来,羊群咩咩地叫了起来。
该回家了。
路长青站了起来,把狼皮披在了身上,把砍刀别在了腰上,左手拿了羊铲,右手拿了羊鞭,“吁吁”两三声就把羊群赶向了村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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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晟浑厚的声音停了下来。整个饭店只听到电风扇呼呼运转的声音,在场的所有人都竖着耳朵等待李晟的继续讲述,李晟将一杯酒倒入口中后,看着大家的表情说:“故事讲完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该回家了。”
此刻我的内心波涛汹涌,胃里翻江倒海。每到李晟讲述精彩的地方,我都要和他碰杯,而且每次都是一饮而尽。那灰狼的形象在我眼前历历在目,它所表露出来的坚毅和凶残让我想起来就心惊胆战,然而李晟在讲述的过程中,一副轻松的表情,语气平和顺畅。我看了看李晟,问道:“那孩子现在啥情况?叫啥名字?”
“孩子好着呢,还有你大学生不知道的事情啊?”李晟卖了个关子,没有直接回答我的第二个问题,而是又端起了酒杯和我一碰,喝掉了杯中酒,他才说:“孩子叫路远。名字是我爹起的,说这娃以后的路还很长,还很远,就叫路远吧。”
“路远,路远。”我默默地念着。
李晟说完站起身,握着我的手,眼神凝重地说:“大学生,今天遇到你很高兴。有机会我们下次再聚。”
送李晟出了饭店门,我们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不同路,再次挥手道别。
“胖子,再见。”
“大学生,再见。”
“灰狼,再见。”我低声地说。
“你说啥?”李晟回头疑惑地问。
“没啥。”
夜色渐渐地沉了下来,城市里的热闹一点点地浮现出来,热浪一阵一阵地漾上来,泪水开始漫过我的眼角,漫过我的脸庞,漫过我悠长的想念,停在了那个烽火连三月的春天,青河,土坡,我,还有那只灰狼……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2021年2月9日写于太原满洲坟小区
2021年2月13日改于神池东土棚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