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炉冲
一个晴朗的秋天,七十多岁的老母亲突然念起上炉冲,吩咐我带她去看看。上炉冲,是我们小时候曾经下放过的地方,现已过去了四十多年,记忆中的事在我这里已经消失殆尽,现在连方向也找不着。为了满足母亲的心愿,我几经打听,上炉冲现在已经与另一村民小组合并,面积扩大了一倍。
上炉冲,距离县城约30华里,海拔500米的山坡上,步行的要3个小时,驱车去的话就半个小时路程,现在的村级公路,全是20cm厚的白晃晃的水泥路面,弯道虽然多了点,但来往车辆不多,路上两榜树林密植,偶尔几栋砖瓦房从车窗掠过。一路上,母亲指指点点车窗外的山、树木、溪水等,感叹说,大变样了,已经辨认不出了。
翻过两座山坡后到达目的地。母亲仰头望天,蓝天白云下,出现在眼前的没有一栋木房子了,从前上炉冲的模样已经消失,当然山还是那座山,树子大到辨认不清,她曾经栽的一颗花椒树也不见踪影。这里的人更是陌生的,连名字从没有听说过……母亲慢慢提起他们祖辈父辈的名字才搭上了腔。现在的人对母亲印象不深,对我就更加陌生了。然而,回望那里的一草一木曾经见证了母亲的青春年华和我的童年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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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那个时代,我随母亲一家子被列为下放的对象,从县城里“搬”到了农村。
那年头,才几岁的我心头很纳闷,不知道母亲带着我们几娘崽为何要下放,且她一介文盲不属于知青之列,要去人生地不熟的乡里?
县里一阵敲锣打鼓的热闹欢送仪式之后,母亲与我们随车来到了上炉冲。那时的上炉冲是什么样子,已经印象不深了,只记得我们被安排住在一个叫长荣家的一间偏房,房子背靠着山,偏房在正房的右面,低矮漏风的板壁,不平的灰土地面,一铺硬板床睡娘崽四个人。
寂静的晚上,每当听到心惊肉战的野兽嚎叫,家里时不时出现一尺左右长的蛇在地上穿梭,我吓得直哭,不停地哭着叫母亲。那时弟妹还小不懂得什么叫“害怕”两个字。
父亲在厂子里上班,母亲就只她一个全劳力。在农村一个男全劳力记十分,那么母亲就只有六分,而且这六分还是竞争得来的。听母亲回忆,当时有四位妇女竞争,每人划出一块二分地的草比看谁先割完,结果母亲敏捷熟练的拼比夺得领先,让评判的生产队长对这位从城里来的母亲刮目相看。当时是每年按十分定基本口粮300斤稻谷,红薯等杂粮不定量,母亲只有六分就按十分换算约180斤,小孩子是没有基本口粮的。要想够吃只有母亲天天出工,加上一块自留地解决小菜问题,这样嘴巴才勉强糊得过。
那时候因稻谷产量低,主粮是不够的,除了逢年过节,平日基本上是半斤大米三斤红薯或土豆搭配,餐餐杂粮打底,吃的我天天吐胃酸。
在计划经济的大环境下,母亲虽然只六分的底分,但做事从不计较。下雨了,别人去躲雨,她一人也坚持把禾场上的谷收完;天黑了,别人把东西一甩回家了,她一人也坚持把场地收拾妥当。有一次,我随父亲回城买东西,小弟就没人带,母亲就背到身上出工,当她到岗呢坡打猪草,把小弟用背带包好挂在一颗大树叉上,越打越远,等篮子打满了才回来,回来时看见一蛇盘在小弟身上,母亲吓破了魂,急忙用镰刀把蛇砍死,小弟才脱离危险。然而一同劳动者已经收工不见人影了。
人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快七岁的我除了带一岁多的弟弟外,还学会了煮饭,洗菜以减轻母亲的重荷。特别是当弟妹晚上发高烧生病时,母亲更是心力交瘁,要跑到一里外才有赤脚医生,一趟下来晚上也睡不好,白天就要出工,看到母亲不辞劳苦超负荷的劳作,心中顿生敬重。
在与乡亲们的生活中,母亲是个非常善良又乐善好施的人。记得邻居一个叫长珂的村民,有一天得了急性阑尾炎痛得要命,母亲见状马上建议她出城就医,并陪她一起赶到县城医院动手术,当时她没有带钱,母亲就从父亲手里给她垫付了手术费用。长珂医好出院后,非常感激母亲的救命之恩,并用一升大米感谢,母亲当即回绝了,说她家里也不富裕,而且又动了手术,谁家没有困难。还好因父亲在城里上班,联系医院及时,不然阑尾炎也会夺命的。
母亲平时待人的真诚和随和,还特别大度,总是息事宁人,当有人算计、欺负我们外地人时,她自己不说还不让我们说,总是一句“让人不为弱”就释怀了。母亲还非常坚强,生活再苦再累也从不叫苦,遇到大事也能泰然处之。
七岁多时,我回城读书了。母亲仍然在村里劳作,但是每当我放学休息日,我就来到农村帮母亲干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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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夏天,母亲生了一场大病,回城住院三个多月,所有的重担落到父亲的肩上。由于没有了母亲的工分,生产队里就打折我们的基本口粮,而且主粮大大减少,更多的是红薯、土豆等杂粮。父亲那时一个月就五十多元的工资,母亲治病已经借支了,家里几乎身无分文,唯一解决全家吃饭问题就依靠生产队里了。
有一次周末,上小学的我下午放学后,虚弱的母亲叫我去上炉冲的路上接父亲。父亲是头天挑了一担箩筐去的,一直还未返回,不知是什么情况?我从一完小学背后穿过塘湾河的小路,走着一段田埂,再横跨过铁路步入上坡的毛坯山路……天慢慢的黑了,我越走越远,心里有些害怕,可迟迟没有见到父亲的身影。出于胆怯不敢走了,我就在路边蹲着,心想:父亲也许没有拿到口粮,一直在生产队里等人;或许因没有工分,队长不给口粮,一直在磨嘴皮。大约到了晚上九点多钟了,我迷迷糊糊听到远处的脚步声,心头一亮,又听到“嘎吱嘎吱”般节奏声,我大喜狂叫“爹爹——”。父亲吃惊地问:“那么晚了,一个人不怕鬼吗?”说完就停下来歇一会。父亲用手腕上的毛巾檫满头的汗水,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我借助天上的星光,看到一对箩筐里一大半是红薯和土豆,近三十斤稻谷,幼稚的心像受了委屈一般地哭了!杂粮来杂粮去的难咽打呕。父亲见我难受的样子说:“孩子啊,当下有这般东西填饱肚子算是不错了,哪天连杂粮也没了就会饿死。想想革命战争年代,红军战士们饿得吃树皮和草根,咬咬牙不饿死就过了难关。” 听着父亲即累又饿但乐观开朗的语气,我心里渐渐地明白一些道理。
母亲虽然离开了医院,但身体还非常羸弱。上炉冲有好些人来看望母亲,希望母亲早日康复。长珂也来了,特意提了一只大母鸡,母亲感激得流泪,那个时候村里有劳力的家家户户勉强只够吃,一只鸡算是天大的人情了。长珂与母亲聊起她的一个儿子与我同年同月同日出生,母亲欣喜道:碰巧难得,是老庚啊。
然而祸不单行,同年深秋的一个夜里,土产公司仓库飘来的火苗迅速蔓延到附近的居民区,熊熊的大火吞灭了我们家居住的木屋。由于是晚上失火,火势过猛,县城没有救援消防车,需要等待一百多公里外的地区级消防车。当时人多恐慌情绪弥漫着整个空气,为了尽快灭火,大家用脸盆、提桶排起了300多米的长龙靠人力从舞水河边运水,虽然杯水车薪,但也挽回不少损失。大约二个半小时后,姗姗来迟的消防警笛声到了现场,大火才得以彻底扑灭。
当晚下起了毛毛细雨,舞水河畔的卵石沙滩上有近百户人无家可归,场面非常混乱,哭声,叫声,大喊声;熟悉人,陌生人,川流不息;被子衣服,家具杂物随处可见……父亲在火灾中把家里两口唯一值钱的箱子救出后,又被浑水摸鱼的人盗走,气的母亲痛苦悲愤,哭干了泪。凌晨三点多钟,细雨一直没停,起风了,飘来的寒气直往人的衣服缝隙里钻,我身着薄衣直打哆嗦。就这样,我们全家又惊又冷地熬到了天亮。
第二天中午,民警通知父亲去领我们家的丢失的箱子,其实箱子里就装了户口证件,银首饰,棉被面子,床单等物质,不知是民警破案神速,还是盗贼幡然醒悟,总之家里的两口唯一的家当“物归原主”,落魄的母亲算是得以慰籍和抚平。
家窝没了,去哪儿住呢?失火之后,一直下着小雨,天气开始变冷。父亲挨家挨户的打听,找一个避难之地,还好一位郭姓的人家见我们受灾,愿意挤出一间空房帮我们短暂度过难关。
不久,上炉冲的队长以及大队书记来看望我们,还带来慰问品。真是大火无情人有情,当时父母亲连连鞠躬道谢:“感动党的关怀——”。目睹当时的情景,少儿的我对党组织有了较为深刻的感情。
临近年尾,在郭家短暂住了近一个月后,就搬至好心人杨长荣家的二楼上,杨家三口人,木板房的二楼比较简陋,一直是空着没人居住。父亲与房东商议打算租居,但房东看到我们受灾可怜坚决不收费。大年三十,父亲买了两斤肥膘肉、一只鸡、三斤炒米糖团年。房东看到我们太寒碜就送了半碗扣肉,弟妹看着眼直,争抢着要吃。父亲心酸,孩子长身体缺营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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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到了第二年,回城的政策暂时没有希望,我们还属农村户口,在城里被称为“黑市人口”,每当半夜政府人员查户口时,我们就是被查的对象,接着就是对我们盘根刨地的逐一登记。再者,因为没有工分缺口粮,仅靠父亲那点工资,日子难以维持下去。
身体恢复好了的母亲决定回农村干活。这次母亲回到上炉冲的工分有了提升,达到了八分,是队里集体研究决定的,一来母亲的农活更加熟练和能干,二来队里见到我们外地人下到农村,儿女多生活确实不容易给予照顾。那时小弟也快上学了,母亲精力集中,除了大伙儿集体出工外,她还整出块自留地种上自己的蔬菜,搭建一个简易猪棚养了一头猪。上中学的我每次回到农村就去山上砍柴,打猪草,挑水……
记得年纪稍大时,听母亲提起名叫运胜的老庚,印象中这位老庚长得虎头虎脑的,个头儿不高,黝黑的皮肤彰显健康的牛劲。因为我在外读书,与老庚见面在一起的时间不多。
有一次,回到乡下的我拿起柴刀和扦担(一种木棒做的两头尖中间粗用于挑柴的工具)就往外走。这时,母亲见我要上山去砍柴,就说还有柴劝我休息。我止住脚步,望了一眼屋檐下的柴火已剩不多,迟疑了一下后,回答母亲:“姆妈,柴堆里的柴不多了,趁还早,我还是去砍点吧!”说完,头也没回地走了。一路快步,我爬上后山,翻过几道梁,攀扯着杂草树枝,左寻右找,来到一处平常少有人涉足的山洼里,袖子一捋,往手心中吐一把口水,弯腰埋头,挥舞起柴刀来。今天算是找中了地方,这里野树连片,灌木丛生,茎条粗壮,尽是烧火的好柴。我欣喜若狂,越干越欢。
太阳落山了,西边的天空布满了晚霞,映红了整个山野,山坡、树林、雀鸟、蚁虫在绚烂的霞光里欢笑。我无暇去欣赏眼前的美景,一门心思在多砍点柴早点回家上。正在收拢柴火,准备捆扎时,忽然听见头顶山梁上有响声,抬头一看是老庚,他见我很吃力的样子,就来帮我。记得他砍柴比我厉害,以前我们去一趟山上我砍得两捆,他确得了三捆。老庚不爱说话,只见他三下五除二把我的散柴归拢捆扎好,我说了声谢谢下山了。我心里感激他但自尊心又不服,心想我们两个一样大,我却比不过他,让人听起来笑话。
1979年我们回到县城,也结束了下放的日子。后来我与老庚的联系也就更少了,毕竟天各一方。若干年后,听母亲偶尔了解到,老庚初中毕业当了兵,是一名勇敢的消防战士,在一次火灾救护中英勇牺牲了。
我惊诧想起了老庚,很不起眼的一个人,但又是了不起的一个人,他话不多但心地善良。记忆中他帮我捆柴,当时我还心存芥蒂,认为他是在我面前显示能力。这次随母亲来到上炉冲,打听到了老庚的英雄墓地,那是一处向阳的山坡上,在他的墓前,一首诗在我脑海里:深向青山回一顾,怕临丘墓起愁惛。阴阳万里何曾忘,四十年来不死魂。
上炉冲,承载着我们那个年代的满满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