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友
去年这个时候,我生病住进了北京的一家医院,母亲陪着我。住院楼很是朴素,楼顶上大字已经斑驳,部分甚至脱落,外墙被雨水侵蚀的痕迹一片连一片。院子里少得可怜的绿植,在某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低垂着。恰巧又碰上连续几天的阴雨,楼更低了,绿植淹没在雾雨里,也寻不见了。
病房小得可怜,床也很小。母亲在病房里充当护工的角色,每天只能和衣睡在一个咯吱咯吱响的行军床上。母亲时常到外面阴冷的廊道活动四肢,廊道很窄,正好母亲的双手能横平打开。这环境,让人压抑,仿佛将我们囚禁在方寸之间。庆幸的是,同病房的两位病友非常阳光,给予了我们莫大的慰藉。
他们都是老人,一位稍长,我们尊称他老爷子。他总躺在床上读书,借以打消无聊的日子。偶尔,也追追电视剧,耄耋之年的老人,讲起热播剧也是热情不减。另一位还年轻些,常常走到阳台晒晒太阳、哼哼歌,他常赠予我几颗糖果和自己存下来的沙糖桔。
老爷子行动不便,常常需要护工搀扶才能行动。我年纪尚小,精力旺盛,常常自告奋勇去帮助老爷子。每次搭把手后,看着老爷子欢喜的样子,我也乐在其中。
窗外的青山并不高,但是山坡上的小亭子伴随着偶尔掠过的云雾,也颇有一番仙气。白云悠悠,蓬蒿苍苍,树上的野禽梳理着自己的毛发,三两等闲人坐在亭子里好似扯着家长里短。
老爷子年纪大了,书的字很小,看不久眼便累了。这时,他就会摘下眼镜,把书轻轻放在床头柜,自己靠在床头上,望着山腰间的亭子出神。他又想看书了,粗糙的手掌摸索起床头书,优雅但又稳健地翻动书页,认真的目光让冰冷的文字也变得灼热。这本书他已经看了很多遍,偶尔的新领悟,依然能让他嘴角溢出笑容。
在我出院的前一天晚上,大家都在津津有味地看电视剧。老爷子的护工去水房洗漱,她前脚刚出去,老爷子就想上厕所。他挣扎着起来,想叫护工,但是找不到人。一着急,索性拄着拐棍要自己出去。我母亲眼尖,看见老爷子没有人扶,就赶紧喊我去扶。
老爷子本身也是个好强的人,想是年轻时候热火朝天建设新中国,也从未喊过苦。他看见我想过来扶他,就想走得快点,表现出自己不需要搀扶的样子。他抬起颤悠悠的右脚向前迈去,左脚却跟不上趟儿,只能一点点儿往前挪着走。英雄迟暮,却是满怀倔强。看着此情此景,我心中酸楚,连忙说:“老爷子,不着急。您慢慢走,小心一点儿,前面地上有水。”随即向老人靠过去,扶他避过有水渍的地板砖。
第二天,我的检查报告出来了,可以出院了。在医院里憋疯了的我,巴不得现在就打开窗户跳出去,与外面新鲜的空气来一个大大的拥抱。我迫不及待地换掉病服,收拾好东西,与两位病友告别。等电梯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我扭头一看,是老爷子。他在护工的搀扶下,向我走过来。旁边的护工对我说:“昨天你扶着老爷子上厕所,他就记住了。今天你就走了,老爷子说什么也得过来亲自送送你。”
我知道后也很惊讶,没想到老爷子会拖着带病之躯来送别我。去扶老人本就是我应该做的。但是老爷子很是认真,他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白天写文章,也就晚上看电视的时候能放松一会儿。我个人问题,牺牲你的时间来帮助我。我也不能为你做些什么,我就在这里看着你离开吧。”
我和母亲怎么劝也不能把老爷子劝回去,说什么也得看着我们离开。老爷子身体不好,不能长时间站着,电梯一到,我们就马上进去。转过身,老爷子的瞳孔与我的视线对焦,此间的不舍,已漫过我们的心田。
几个月之后,我来到北京复查,没想到又见到老爷子。他在我们出院后不久也出院了,今天来医院里做检查。意外的重逢令老爷子开怀不已,一再地跟陪同的亲属讲我帮助他的事情。唯一的遗憾就是,我没能跟老爷子多说几句话。我出去接了一个电话的时间,老爷子做完检查就走了。母亲告诉我,老爷子身体很硬朗,这让我舒了一口气。
再去北京看病的时候,我经常就会想起老爷子的身影。远远看着我们曾经住过的住院楼,不禁回忆起老爷子的倔强和善良。以后每当遇见不如意的事时,想起老爷子,也感觉劳累的灵魂也轻了些许。
春日微风和煦,晨光坦率真诚。我看见万物复苏,一片生机勃勃,不免想起老爷子翻书的场景。药物的治疗可以缓解疾病的疼痛,积极的心态可以治愈忐忑的人生。老爷子淡然、平和、从容的脸庞,一直刻在我的脑海里,经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