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上来了个陌生人
鄂尔多斯草原上的小纪汗镇,似上帝遗失的一串黑玛瑙,散落在草原绿色的王冠上。辽阔的大草原,无边无际。放眼望去,空旷的天地间杳无人迹。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沉闷的狗吠,很快淹没在茂盛的草丛里,无声无息。
这里地处毛乌素沙漠边缘。毛乌素,亦称鄂尔多斯沙地,蒙古语意为“坏水”。古时这片地区水草肥美,风光宜人,是理想的放牧场。后来由于不合理开垦、气候变迁和战乱,地面植被丧失殆尽,就地起沙,成为一片荒凉的沙漠。
查勇就是在去小纪汗的路上遇到老麦的。草原的天很蓝,蓝得像刚洗过的宝石一样纤尘不染。刚从矿井下上来的老麦,穿一件蓝色的制服,戴只头盔,脖子上系一条沾满煤屑的白毛巾,浑身上下黑得像根黑矸石。看见有车子过来,他忙闪到一边。
查勇老远地就将头伸出车窗招呼:老乡,刚从井下上来呀?我想问一下,去可可盖矿怎么走?老麦咧嘴笑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哦,那边——老麦打量着他,朝身后指了一下。头顶上耀眼的阳光撒下来,照在他黝黑发亮的脸膛,显得愈发的生动和棱角分明。
这里分布着大大小小十几个矿,像迷宫一样,地理不熟半天也不一定找得着。老麦犹豫了大概两三秒,上前一步说,还是我带你去吧,虽说路不远,但我瞧你也不像本地人,一时半会怕不一定找得着呢。
那可就谢谢你啦,快上车吧!查勇拉开车门,自我介绍道:我是从西安过来的,找矿长谈点事。你呢?我听你说话口音也不像本地人。
我嘛,老家是渭南那边的,离西安不远,不过一年多没回去了。那可巧了,我老家也是渭南的。你是渭南哪儿的?大荔。哦,我是蒲城的,说不定还连畔种地哩。俩人越说越近乎。
查勇掏出一根纸烟递给老麦,老麦摆摆手说:我抽不惯这个,太软,不得劲。平时都是抽旱烟锅子,从井下上来抽两口提提神,不过现在戒了。怎么就戒了?查勇开玩笑道:一定是老婆不让抽吧!也不是。老麦说,这不去年矿上体检,查出来肺上有点毛病就不抽了。查勇喔了一声问:不严重吧?没事,小毛病。老麦盯着查勇问:对了,你来这里干嘛?嗨,我啊,来找矿长谈点事。查勇又问老麦:家里还有什么人?刚才听你说一年多没回家了,就不想老婆么?
说不想是假话。老麦挠着头:家里有一个老爹,七十多了,腿脚有点不灵便,常年躺在炕上,离不了药。还有一个女儿,才上初中。那你还来这么远的地方?没办法呦,要养家哩,屋里就都交给老婆了!老麦说:苦是苦了点,可一个月能挣几千块钱哩。
只是辛苦了老婆,矿上三班倒,我要是晚上下井,她就跟着提心吊胆,直到我从井下上来报了平安,才把心放进肚子里,安心去睡。说到这,老麦眼圈有些红了。发现小老乡在扭头注视着他,老麦慌忙转过身去擦擦眼睛。
远处的草地上,一匹白色的老马在安闲地吃草,旁边一匹灰色的马驹静静地依偎在妈妈身边,用头蹭着它腿部的肌肉,似乎在听妈妈讲着草原上遥远的故事。
把查勇带到矿区,老麦跳下车说,我就不进去了。望着他蹒跚离去的背影,查勇说:要么你等等,我一会送你一段吧?!老麦说,不用了,也不远。
看着查勇带着一个陌生人开一辆破旧的白色SUV来到矿区,下了车东张西望,这儿瞅瞅,那儿看看,最后走进了矿长办公室,大伙就觉着他不像个好人。那时他们还没意识到所谓的“危险”正一步步逼近他们。
后来若不是矿上那帮一块下井的兄弟围过来,一个个瞪着血红的眼珠子,愤怒地冲他吼着:老麦,你想干什么?你是要砸了大伙的饭碗吗?他还以为那个叫查勇的小老乡是来找矿长倒腾煤的。
从工友们愤怒的表情中,老麦隐隐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们就像草原上发怒的狮子,冲他挥舞着拳头大声地嚷嚷:你知道吗,你这叫引狼入室!若不是看在你平时老实巴脚的份上,真恨不得把你撕碎了去喂鹰!
从他们断断续续的叫嚷中,老麦大概听出了一些眉目:小老乡是来找矿长谈煤矿无人开采的。他说,用了他们的设备,井下作业面人数至少可以减少三分之一,出煤效率可提高三成以上。
矿上已炸开了锅。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真要上了那玩意,你让大伙喝西北风去呀?矿上还会养我们吗?!一个哥们揪着老麦的衣领喝道。
老麦自知闯了祸,蹲在地上抱着头,心里叫苦不迭。他后悔不该把小老乡带到矿上来,真要砸了大伙的饭碗,那罪过可就大了。
晚上老麦仰面躺在黑董董,四处漏风的石棉瓦棚子里,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白天发生争吵的事。那些像夜猫子一样,在井下蹿了一天的兄弟,一个个累得跟抽了骨头一样,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鼾声如雷。本来就狭小的屋子里充斥着难闻的脚臭味。狂风裹着沙砾拍打着门窗,发出尖利的呼哨声,他们浑然不觉。黑暗中不时有人发岀一两句含混不清的梦呓和咬牙声,接着翻个身又沉沉睡去。
老麦睡意全无,一个人目光呆滞地靠墙坐着,扭头瞅一眼横七竖八躺在通铺上的兄弟,难受地摇着头。
听说十几年前,矿上出过一次透水事故,当时死了好几个人。看着朝夕相处的矿工兄弟从井下抬上来,躺在那毫无生命体征,家属扑上去呼天抢地呼喊着。大伙心里就默默地念叨着,什么时候不用下井,能坐在地面用机器把煤采上来就好了。但说归说,真到了这一步,大伙还是有些紧张和担忧。主要还是担心上了机器,这么多人去干啥。
过一会老麦穿上外套轻轻地跳下床,摸索着拉开门,风呼地一下刮了进来。他一转身闪到门外,从外闩上门。
不知走了多久,风慢慢地小了下来。老麦身上有些发热,岀了一层细汗。
草原上的夜色清新而静谧,淡淡的雾气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满天的繁星低低地悬垂着,又大又亮,似乎伸手即可触及。不远处湛蓝的海子在月光下闪着点点金光。
他低头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深深地吸着气,浓郁的清草味扑鼻而来。脚下的草沾满了露水,踩上去柔软而富有弹性,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来小纪汗一年多了,他还没有一个人夜里岀来过。草原的夜色竟然这样的美,而他却没有一丁点儿欣赏的心情。
查勇第二次在镇上见到老麦时,他就像换了个人,那眼神似草原上的猎人遇见叼走羊羔的柴狼一样,狠狠地瞪着他,充满了敌意。
老乡又见面了,上次来谢谢你把我引到了矿长那里。怎么样你还好吗,要不要我给你捎什么东西回去?
他不提也罢,一提起找矿长的事,老麦就又来了气。他像头牛一样喘着粗气,用脚踢着地上的石子,目光刀子一样从查勇的身上划过,恨不得把他划个稀八烂。这一回,不管小老乡如何套近乎,如何花言巧语,他都不会再相信他了,这个口是心非,一眼看不透的家伙。他有点想不明白,这样一个看上去蛮和气的人,肚子里怎么会装着那么多的坏主意,居然想要砸了兄弟们吃饭的饭碗,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查勇似乎并未察觉老麦的表情,因为他和上次见到时一样,浑身上下一团漆黑。查勇已伸出手,热情地跑了过来。老麦却低头加快步子气呼呼地走开了。他可不想再理他,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
查勇在身后喊着:要么你先忙吧,等我从矿长那里岀来,晌午在镇上请你喝酒!
老麦突然转过身来说:好啊!他想当面质问小老乡为什么要这么做,最好能阻止他。尽管他知道这个可能性很小。
小老乡果然从矿长那里岀来就来石棉瓦房里找老麦。到了镇上的馆子里,他点了一盘手抓羊肉,又要了一瓶烧稻子,给老麦满上,说是要感谢他。老麦没有和他碰杯,端起酒一仰脖子啁了,重重地将酒杯跺在桌上,低头吃着羊肉。
查勇笑嘻嘻问:老乡,你这是咋啦,生谁的气呢?生你的气!老麦抬起头气冲冲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查勇一脸的懵懂,有些莫明其妙。
你说,你为啥要上那自动掘煤的机器?老麦又端起一杯酒啁了,满脸胀红,像只斗鸡一样盯着查勇:你上了它我们这些人去干啥呀?都上有老下有小,要养家糊口哩!老麦显然有些激动,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呵,我说呢,怎么见了面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原来你是因这个生气啦?查勇端起酒杯和老麦碰了一下喝了,抹抹嘴笑道:你先把酒喝了听我给你说道说道。
老麦没喝,扭过脸去生着闷气。老乡啊,我何尝不清楚矿工兄弟们的难怅,都不容易呢!查勇又端起杯子喝了,盯着老麦:你听我给你说,我们上这套智能化采掘系统,就是想把大伙从井下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脱出来。是,在煤矿工作辛苦,岀点力没啥,但最主要的就是安全问题。你不是也说了,轮到你下井,老婆就在家里煎熬的什么似的,我能想像得到。不过你放心,我们已和矿上反复研讨了很多次,一开始就考虑到了矿工的就业问题。我敢打保票,保证大伙不会有一个人丢掉饭碗,只是将工作从井下开采,变为井上轮流操作。当然,也需要有人下井监控机器运行情况。
切,说得轻巧。老麦鼻孔里哼了一声。他心想吃一堑长一智,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哩。他抬头乜了小老乡一眼,发现他和第一次见面时比起来,有些消瘦了。一对不大的小眼睛凹陷了下去,眼圈有些发黑。
察觉到老麦在瞧他,查勇苦笑了一下:是不是有些形象欠佳喔?
其实他也不容易,每天都加班熬夜,生活没有规律,落了一身的毛病。不过他觉得再辛苦也值。
临走,查勇抱了一下老麦。他显然有点喝多了,眯着眼比比划划,嘴里吱吱唔唔道:老,老乡,你就权且相信我一回吧。到时你就知道我是为了你们好!说着脚下一踉跄,险些跌倒。老麦忙伸手扶住他。
几个月后,可可盖矿全断面掘锚一体机快掘系统、护盾式智能化快速掘进系统和综掘机+钻锚平台快速掘进系统正式投入使用,实现分次、集中、高效作业。采煤面、掘进面100%全部智能化运转,实现了几代煤矿人“坐在地面采煤”的梦想。
在矿上技术员的指导下,老麦坐在控制室里,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屏幕,手中操作着启停按钮和两个手柄,几个简单的动作就把井下六十多米长、七十吨重的采煤机控制得“服服帖帖”。
果然如查勇所说,矿上没减一个人。只是每班井下作业面由二十个人减少到了七八个人,其余的人都转为地面作业。
这套系统针对煤矿智能化空白,运用査勇他们公司的5G网络,将MEC边缘计算技术下沉至生产矿区,在满足工业视频监控系统及生产调度通讯系统的同时,实现多个智能化无人开采场景。
经过简单培训的煤矿工人摇身一变,成了智能化采掘系统操作手。他们在地面平台通过远程控制,操作距离地面几百米的井下采煤设备,进行煤炭开采。屏幕上视频画面清晰,信号稳定,实时对话流畅。
井下的矿工兄弟也不需要再出力流汗人工采掘了,他们只需拿着遥控器,来回进行巡检。大部分时间,开采设备都是在自动运行,只有出现异常情况时,他们才需要拿着遥控器去干涉处理。大伙也脱离了高粉尘、流通不畅的工作环境,摆脱了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和地下作业的危险。万一发生意外有人被困,地面控制中心也能很快掌握被困人员所在位置,进行快速救援。
地面的煤炭运输也实现了自动化装载调度,现场车辆进出井然有序。
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有些瘦小的小老乡还真有两下子。他说,他们正在抓紧研发一套设备自愈系统,将一百多个常见的故障及处理流程输入系统,一旦发生故障,设备会很快作岀判断,自我修复。这项技术应用后,井下作业人员将进一步减少,多数人将转为地面作业。
没想到他还真为矿工兄弟们办了件大好事。但设备经过调测正常运行后小老乡就再没来过。矿工兄弟们一个劲地嚷嚷误会了他,让老麦联系,说要把他请过来,去参加草原上一年一度的那达慕大会,看赛马、摔跤、射箭和蒙古歌舞,到卾尔多斯草原上的蒙古包里去吃烤全羊,喝马奶酒,以最隆重的方式来答谢他。
但电话打通,查勇一个劲儿地表示抱歉,说他去外省了,那里新上了一个项目,因时间紧迫,就没来得及和大伙打招呼。说等他回来,一定来小纪汗看大家。
老麦听了半晌没说话,挂了电话,他一个人悄悄地走开了去,站在山坡上瞅着远处的草原。
深蓝的天穹上浮着几朵白云,风儿轻轻地亲吻着草尖,成群的牛羊相互追逐,安闲地吃着青草。远远眺望,似团团白云在草原上蠕动。
忽然,草原深处传来一阵浑厚悠扬的马头琴声,老麦转过身去,眼睛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