框

框

　　刚从乡上只身来到县里上班的时候，我的心里是不安定的。这里面有两个原因，一是我将要接岗的那个人，他还没有到新的岗位去，我没有办公桌，暂时在单位办公室“行走”；第二是我没有家，暂时住在老乡开的一间小宾馆里。没有自己的办公桌，没有家，这使我的心无法安定下来。
　　每天下班的时候，同事们的神情是安宁的。从单位里回去，他们就要回到自己熟悉的家里去。而我的心是落寞的。我回到宾馆的房间，里面两张床，一台电视，一把水壶，一个脸盆。我打电话回乡上的家，问丈夫、孩子和小妹吃晚饭了没有，晚饭吃的什么菜等等。每一次，手中的电话才挂断，那种漂泊的无依和落寞便又如潮水般从四面涌来，将我从头到脚淹没。
　　一位朋友大姐邀我到她家里去住。大姐的先生也在乡上工作，儿子正在西藏当兵，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大姐让我住到她那里，怕我拘束，安慰我说我过去住她就有伴了。那是一个很安静的院子，大姐的家在一楼，窗外就是院子里的草坪和绿树。大姐她人特别周到，努力要让我没有客居的感觉。只是，我的心还是不能安定下来。
　　在那段时间里，丈夫不断地奔波在乡上和县城之间。我们想办法贷款，找房子，买房子，匆匆地装修，最后又买了几件新的家具。当我们的房子终于可以入住，时间已快过去了三个月。我告别朋友大姐，住进这个位于三楼的三室两厅双阳台的家里，我的心，终于安定下来。每天下班回到家，掏出钥匙开门时，面前那道泛着光泽的深褐色的门，让我的心有一种特别的安宁。
　　单位里的办公桌已经安排好了，也是深褐色的桌子，深褐色的椅子扶手。办公室里的木椅和茶几也都是这样的颜色。这个色调在这个时代被特别地推崇。这种颜色给人的感觉，除了庄重，还有一种深深的安宁。每天上班，我安然地坐在属于自己的办公桌前，做着自己该做的工作。下班后，我安然地回到属于自己的家里。孩子和小妹已经来到我的身边。我们开始期待着，什么时候，丈夫也能调出来，实现我们一家人新的团圆。
　　框。多年以后，我才想到这个词。进家的那道门是一个框，家里的卧室、客厅、饭厅、阳台是不同的框，这些框组合在一起，组成一个大的框。这个框，给了我安全感，给了我家的温暖。我后来在书上读到一句话，原话记不清了，但记得它的意思是说，假如一个人在一个地方还没定下住处，他的心就会不安。那一处住所是一个框，人需要那一个框，给自己以安全，以及安宁。
　　办公室也是一个框。办公室的门，里面的办公桌，电脑桌，乃至整个长方形的空间，这些小框和大框让人安宁。冬天的时候，清晨起来上班，一路上手脸被冻得通红，去到办公室，寒风被丢在了外面，人一下就感觉暖了许多。夏天的正午，阳光炎热如火，走在上班的路上，脖间和腋下汗湿一片，但只要走进那栋办公大楼，走进办公室，马上就感觉清凉了许多。季节不断轮回，一年一年，人在这里和这门、这桌、这空间变得熟悉和亲切，彼此融入和知晓，甚至什么时候，想一个人静一静了，也会想起这办公室，在这安静的空间里独自待一会儿，将自己，重新轻轻抚平。
　　窗是一个特别的框。我家楼下的院子里有一株大大的攀枝花，一架繁茂的紫藤，还有四块方形的花圃。攀枝花冬末春初开，开到繁盛时，一树火红。紫藤是夏天开得热烈，恣肆汪洋，一片繁华。春天时，花圃里还有几树淡淡粉色的花。没事的时候，我常在窗前看院中熟悉的风景，有时候也看对面的远山，还有山上的望江亭。就在我出来一年多后，丈夫也调到了县里的单位。他平日里能在家的时间少，我常在这窗前等他回来。平日里，中午或是傍晚做好了饭，若是女儿还没回来，我也会趴在窗上，看楼下女儿回来的路。窗这道框，它给我阳光、月光、清风和风景。它被我们不断地拉开，或是阖上，由此，调节着房间里的温度，装饰着里面生活的风景。
　　框，它让人感到安宁。家的框，办公室的框，朋友的框，亲人的框。我们依赖着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框，安放自己的身，安放自己的心，安放自己的生存以及生活。
　　家里有一道窗口，因为家中东西摆放位置的关系，这道窗最便于打开，我每开窗看外面时，几乎总在这道窗前。几年过来，纱窗的下脚已跳出了一两丝细铁丝，拉开和阖上纱窗的时候需要更小心一些。窗子则因为雨水的逐年浸染，变得有些涩，推拉的时候需要更大的力。窗子玻璃外面够不到擦的地方落着灰尘，以及虫卵。边上的窗帘则被多年的阳光晒得淡了许多，去年年前洗窗帘的时候，还絮絮地掉了许多纤维下来，在我和女儿挂窗帘的时候满室地飞舞。我已然习惯了凭依这窗。许多时候独自待在家里，不做事的时候，就一个人站在窗前，看近处和远处熟悉的景。一年一年，我依然在窗里，景依然在窗外。
　　——看不见的生活，它原来也是一道框。我想起蜘蛛网来。一只蜘蛛为了捕食，织就一方细细密密的网，然后，它伏在网的中间，或是其它某个便于捕食的位置静静等待。在这等待以及捕食的过程中，蜘蛛的那张网，除了网住食物，同时网住的，还有它自己。
　　框，我们在它的内里，收割着温暖和安定，同时，默默无声地流下疲倦——就像我们默默无声地流下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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