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萍嫂子
坐在大门口,一眼就能看见月萍嫂子家。其实最显眼的,是她家左右邻。左边是老虎家新盖的二层小洋楼,严谨又大气。右边是分给国民的老宅子,他常年不住,三间旧瓦房已经倾圮了一间半厦子,还有间半露着陈年的土坯兀立着,裂隙纵横,破败又沧桑。左右两家均临街,仿佛挤着月萍嫂子家往后退了很长距离。她家房门前就在中间伸出来一条长长的巷道。当目光沿着巷道落到她家紧闭着的,说不清是铁锈还是斑驳的红漆的家门上,就显得格外深沉。
这样的格局是历史原因形成的。相传村里姓闫的老宅就在对门这片宅子里。当时大院里面错综复杂住了好多家,人口繁盛。大杂院在我们这里并不少见。后来各家逐渐都挪了出来。里面的宅基地慢慢又合并到月萍嫂子一家手里。
放眼望去,那条巷道杂草丛生,仅余中间两尺来宽一条小径。不知道院子里什么情况,我有近三十年没进去过了。父亲说:“别提,院子里也是荒草湖。”
小时候并不觉得这条路有多长,我常常跑进那个院子找利强玩。院子里红川家有条疯狗,总是冲我狂吠。好在那狗拴着,我并不惧怕。从辈分上讲,我管利强他爸叫哥,红凯哥。其实利强还要比我大一岁。红凯哥是县化肥厂工人。他们家庭条件要好很多。记得有次我去找利强玩,月萍嫂子给我一个大白梨吃。我还从未吃过这个。那梨甜美多汁,清脆可口,激活了我的味蕾。从此便印记在脑海里,只觉得天下的水果唯有大白梨最好吃。利强还有许多故事书、图画书,令人眼馋,我总是跟他一起蹭书看。红凯哥退休后,在院子里曾养过一大群狗。每天早上,房门打开,一群狗流水价奔涌而出,红凯哥在后面跟着,说是遛狗。群狗威威势势,好不热闹。然而,好景不长,红凯哥因病过世,加之胜利和利强早已先后成家,搬了出去,从此偌大的院子只剩下月萍嫂子一个人住。
父亲说:“自打那年中了煤毒,你这嫂子脑子就有些不清楚,特别模糊。她现在在胜利和利强家轮流吃饭,但每天总要回来一趟。有时也来街里人堆里坐会儿,没啥话,坐十来分钟,起来就走。说不上来那点劲儿,像是心里起急的样子。”
煤气中毒的事几年前我已有所耳闻。那是冬天时候,大家都烧煤球炉子取暖,不像东北人这边烧炕。正常炉子上有排烟管道,煤气都会散出去。那天不知道啥原因就出事了。平时嫂子经常跟明升他妈一起做活儿。这天早上,明升他妈早饭后照例来找她,走到门前,啪啪啪打门,喊嫂子名字,叫半天没人应。明升他妈料到可能出事了,赶紧绕到国民家这边后院过去。两家后院那儿没有围墙,是通的。撞开屋门,只见月萍嫂子躺在地上已经不省人事。大概是她意识到中毒时滚下床要去开门,结果就昏在地上了。明升他妈赶紧喊人来帮忙。月萍嫂子被送到医院,在ICU病房抢救好多天,天天吸氧,总算是把命保住了。又住了一些日子院,出院后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没想到,回家第二天我就见到了月萍嫂子。按照防疫要求,我带着元元去县医院门口做核酸,骑着电动三轮车刚到地方,迎面走过来一个头发花白,面色黝黑的老妇人。尽管变化很大,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月萍嫂子。她步伐稳健,只是神情有些木然。打个照面,她好像没有认出我。我赶紧上前打招呼:“嫂子!你去哪儿啊?”她停下来,看看我,淡淡地说:“我回家。”我有些惊讶:“回家?你怎么回去呀?”她说:“我走着回去。”
她只是老老实实回答了两句问话,然后就迈着步子往家的方向走去。这里离家少说也得十里路,炎热的天,她竟要一步一步走回去!等我们排了长队做完核酸,出来时,哪里见得她的身影?回去的路上,她从前的模样不时浮现在我脑海:当年她干净利落,声音清脆响亮,带着金属的质感,常常未开口就响起一串银子般光亮的笑声,令人感觉很清爽。每年我探亲回家,见面她总是热情地打招呼。如今她木讷了许多,声音则像沉重的破鼓声。从前的她已彻底不见了。
有天下午,我和母亲坐在大门口乘凉,月萍嫂子过来了。母亲问她:“吃饭没有?”我心说,这都下午了,怎么问人家这个?她答道:“胜利媳妇没搁家,冲冲(胜利儿子)在家,不做饭。”母亲想起我从东北捎回来的大煎饼,就让我回屋里取。她手里还拎个水瓶,剩个水底,泡着核桃仁核桃皮之类的。母亲也让我回去帮她把开水续上。我接过水瓶,进屋先把水倒上,又取了煎饼,返回大门口。母亲把煎饼递给她,说:“你尝尝,这是红亮从东北带回来的,特产。”她推辞了一下,最终还是接了。拿起煎饼,她上来就咬了一大口。我知道,这种煎饼不适合大口咬,一小块一小块撕下来放进嘴里倒是很快就会融化。所以她咬那一口特别吃力。她一口一口吃着,不做声。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后来我就回屋了。不久母亲也到后面来了,我听见上房屋响动的声音,出门往大门口看,嫂子已经走了。
那天下起了雨,原本萧疏的街道难得聚起五六个闲人,坐在我家门楼下闲谈。正在这时,月萍嫂子从家里出来了。她反身锁上街门,然后打伞朝我们走来。眼见她进了大门,我赶紧起身给她让座。她坐下之后,也无话,也无人跟她搭讪。大家自顾自继续着之前的话题。雨没有停歇的样子。过了一会儿,雨势忽然猛烈起来,风也不小,硕大的雨点斜着砸向地面。院子里的积水来不及从下水道排走,一下子涌到门楼地面上。大家脚下纷纷躲避着,身上暂时没有被雨淋湿的危险。这时,月萍嫂子却忽然从凳子上起身,撑起伞,默默走进大雨里。激射在地面上的雨点反弹起来,扑向她的脚面和裤脚。
她没有迟疑,一步步向西走去,应该是去胜利家吃午饭。就这样,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