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豆腐
想到小时候盼过年,就像盼下雪一样,赣南的冬天极少下雪的。年和雪一样,在赣南小孩的心里是一个盛大的词。妈扯的布料是什么花纹?拿去裁缝那会做出什么样式?过年的鞋子是小皮鞋还是回力球鞋?村里外出的打工人陆续回来了,什么时候我们家的打工人也回呢?车子一辆辆地过,我和奶奶等了一个下午,等到暮色四合,村里的灯次第亮起来。副食店过年的果子比去年又多了些品种,玩具也多了,不限龙气球,还有八音盒。要过年了,我们小孩也比原来更忙,忙着玩,忙着跑场子,妈说:“明天蒸年糕!”我们就背着糯米饭甑寻打糍粑的队伍。妈说:“还要整一锅米泡糖!”我们就提着几升米,挤在爆米花的队伍里,听爆米机的震天响。唯独妈说要准备过年的吃食,我们宁可去拔猪草,顺便带本《故事大王》。妈总是一个人默默地把所有零零碎碎的活干完。像炸酥角、打肉丸、蒸扣肉……最难是做年豆腐。
小年一过,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春雨贵如油啦!什么都要新鲜才味美,什么都要赶着年关的档口忙。我们夜里拣豆子,挑选出颗粒饱满的豆,妈两只手忙得像打架。电灯像瞌睡人的眼,散出橘黄色的光,对于这样的活,我们小孩心里毛着呢,当妈把一筛豆子摆在我们面前时,昏昏的灯光就更暗淡了,电视里的雪花点也好像越来越多,多得连白素贞的脸都模糊了。我和弟弟错把鸡屎豆(坏掉的豆)当成好豆扔进盆里,妈在我俩的手背上轻轻敲,说道:“眼睛都长在电视上了,没心思!”她把筛子捞近身旁,赶我们小孩去睡觉。
她一个人挑豆,也不知道挑到了什么时候,或许是三更半夜,或许更长时间,或许她一宿没睡。第二天,我总能看到红塑料桶里泡了豆。圆实的豆把水吃进去,慢慢膨胀,一粒粒像腰肥肚圆的小蝌蚪。妈总说:“看看今年打出的豆,几排场子(很漂亮),哪家有咱家的豆这么靓净!这匀称!”妈对她种的豆相当的骄傲,像夸她的孩子一样夸她的豆,其实她从来没有这般地夸过我们。
豆在水里泡了一整天,就完全舒展了,水灵灵的,鲜亮亮,连小芽都笑咧了嘴,惹人喜爱。妈又换了一道水。准备挑豆去磨坊。
妈挑磨坊很讲究。她说水是豆腐的命,这优质的水与劣质的水不同,好的水,就像一桌豆腐交上了好运。妈说她小时候,用石磨磨豆腐,一手推磨,一手舀豆,这边浆就汩汩流出来,那豆香真清甜!可惜在我小时,家里已没有手推磨了,那时见过一尊大石磨盘踞在祠堂门口,满身满面的尘土,成了孩童玩打仗游戏的阵地。
村里有好几家磨坊,妈每年都选离家远的那家,她挑着一担豆子走在前面,一阵风一般,我和弟弟一人提一个桶尾随,穿过好几条蜿蜒的田埂,经过一座没有栏杆的木桥,再越一个山包,才到磨坊。磨坊里的人乌麻麻一片,挤在那,前面都是一副桶横着。大家寒暄着,面带焦急的,只有磨坊主高兴得醉酒一般。扯着嗓门与大家聊家常。磨坊建在河的高坝旁,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汇在坝脑像千军万马集结,水漫过闸门,以千钧一发之势落入坝底。“轰隆”一声,又“轰隆”一声,没有间歇。一挂“瀑布”气势宏伟,这磨坊一年四季放着电影似的,叽里哇啦沸成一锅滚粥。大家个个脸红脖子粗,原来在大声攀谈。实在吵。我和弟弟便向妈讨要几毛钱,到临旁的小店买雪豆糖吃。妈等上大半天,豆子磨好了,满满的两桶浆。我和弟弟一人提半桶豆渣回,我们一路提,一路抱怨,说下次再也不跟来了,可下次还是高高兴兴去,愤愤不平回,妈说雪豆糖也堵不上我俩的嘴!
妈把浆挑回来,倒进锅里,妈加了一把大柴,浆滚烫滚烫,在锅里翻滚,像火山爆发。我要了一碗豆浆喝,妈把豆腐帕、豆腐架拿来,在锅上搭起一个小戏台,她扯起豆腐帕的四个角抖浆呢!
接下来冲浆。找一口大缸,洗上三四遍,不能有一丁点儿的油、盐。焙好的石膏粉撒在缸底,我们这边都是用石膏粉,我从来没见过卤水点豆腐。石膏粉的量按豆子的比例放。用小秤子过秤,星星点点都要掐得准,多半分不得,少半分也不得。妈放的却常超量。浆倒进缸里,用不了多久,就糊糊涂涂地凝成了块。祖母常笑她说:“不用上豆腐架,在缸里就成块了!。”可妈还是坚持放过量的石膏,放少了成不了块,可惜了一汪好豆,多点,好赖也成了豆腐块。她的想法实在也没什么毛病。等豆花舀进木模里,妈的心总是安定的。等压得滴水不漏时,妈就把豆腐切成四方块了。
妈做的豆腐不需要娇滴滴地养在水里,妈要做炸豆腐,就拾起一块,大卸八块,扔进油锅里。豆腐在油里炸得噼里啪啦,妈一铲,油豆腐浮出水面,浪里白条一般,妈也不管,任豆腐在油里滚,等她切好菜,豆腐鼓鼓囊囊,个个吹了气似的,鼓得欢。刚出来的一锅,总要先放在灶头敬神,以求来年顺顺遂遂。
炸好的豆腐,外酥里硬,固如金汤,连酱油葱汁都漫不进去。妈把豆腐剪成段,浇上辣椒水,酥脆咸辣,好吃得很!年豆腐适合做腊八粥,和炸酥角、炸年糕一锅炖,总比其它的要好吃,咬上一口,汁水饱满,软糯可口。
现在妈老了,背也弯了,到了年关,她坚持要做一桌年豆腐,我常跟她说:“买几块豆腐得了!豆腐菜便宜!再说,咱家做的豆腐铁骨铮铮的,铁一般实!”
妈就笑,笑得背更弯了,她说:“自家的豆,自己动手做,年豆腐韧劲又爽口,烧、炸、卤、煮,啥时候都是上得了台面的菜!”
妈还说教我点石膏,我不愿意学,找个看书的借口打发过去。很多的手艺,一看是会,一做就废!我不会做豆腐,不会腌菜,不会腊香肠,不会打肉丸,连炒菜也不太会,哎,照我妈说的,我就一个典型的家务全废型人才。
不知怎么的,一到过年就很想念妈做的年豆腐,炸好的豆腐条,蘸上红辣椒水,吃一口,满嘴油香!这才是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