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岁月
每次去小镇赶场的路上,都要经过一个小山谷。这时,总会想起父亲,想起年少时那个回不去的岁月。
小时候,寨子里的每户人家,年年都要饲养一头肥猪出售给国家,当时叫“上调”[调:diào]。我家也不例外,父母辛辛苦苦,全年养两头肥猪,一头用来“上调”,另一头留着过年,剩下的腌制后烘烤成腊肉。那年月,山里的庄稼人经济收入十分微薄,一是靠生产队年终按照劳动工天的多少进行“分红”, 其次是靠“上调”肥猪挣点儿外快。
我记得刚上初中的一个周末,父亲叫我和他抬猪到公社食品站去“上调”。那天一大早,父亲请四五个壮汉围拢来,把圈里一头大约重量在八十公斤左右的肥猪赶出来,按倒在地坝上捆好后,我们父子俩便抬着肥猪,一前一后地出了寨口。
我因为力气小,在三公里远的乡村马路上走走停停,抬得肩膀辣呼呼的疼痛难忍。好不容易抬到了公社食品站,卖猪的人很多,我和父亲一直排队到了十点钟,才把肥猪卖出去。父亲手里拿了一把钱,喜滋滋地来到我的面前,手指蘸着口水细心数了一遍,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揣进扣在皮带上的钱包里。
我们正准备回家时,恰好有一辆从小镇赶来拉猪的解放牌货车。司机打开驾驶室门下了车,大声催促着食品站工作人员把收购的十几头肥猪赶上车厢。父亲微笑着走到司机面前,递了一支“向阳花” 牌香烟,又掏出“火车头”打火机为司机点烟,请求搭便车回家,司机点点头同意了。我们父子俩把抬猪的竹栏和木杠丢进车厢,坐上副驾驶开始沿路返回。
货车行至老家寨前停下。父亲嘱咐我:“今天镇上赶场,带你去卖点好吃的。你坐车先走,我回家一趟就赶来。你在场坝上等我,别乱跑呕!”父亲下车后匆匆忙忙从车上取下竹栏和木杠,向司机客气地招了招手。
我在小镇下车后,走进了人群熙熙攘攘的街道。路过文具地摊,我一摸自己的荷包,只有两角钱,花一角八分钱买了一本练习册,余下的二分钱又帮母亲买了一盒火柴,身上的钱顿时全花光了。
在街上,我一直来回走了几个来回,等待着父亲。可是,等呀等,约莫过了二个小时,并没有看见父亲的影子,肚子饿得咕嘟叫,看着香气扑鼻的食物小摊,口水直流,又踮起脚尖朝着人头攒动的街口张望。我的神情十分沮丧,猜测父亲今天肯定不会来赶场,一定有其它事情耽搁了。回家去吧,我自言自语,咬着牙一转身走出街口,踏上了回家的路。
走了两公里远,身边穿梭而过的满是肩挑背驮的陌路人。心里气愤地想着父亲并没有信守诺言,肯定是不会来了。当我垂头丧气地来到一处山谷时,朝前方不停地看着,看着。对面几百米远的路上,终于看到了父亲晃动的瘦弱身躯,迈着大步迎面走来了,走得那么匆忙。我的泪水涌出眼角,此时的心情不是惊喜,而是一腔抱怨。
父亲来到我的面前站住了,我也站住了。他上身穿着那件半旧蓝卡几中山服,下身穿着那条带补丁的黑裤子,脚上套着一双草鞋,左肩上搭着浅黄色的挎包,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半支正在冒青烟的“向阳花”牌香烟,微笑地问我:“你咋不在场坝上等我哩?我回家换了身干净点的衣服,吃过早饭就赶来了。”我没有笑,扭过脸去说:“我身上没钱,等不了你!”“走吧,跟我上街去!”我并没有回答,低头走开了。我走了几十步,回头看时,父亲仍是站在原地。他正一边撸着衣角,在不停地擦着脸上的汗珠,一边在注视着我,皮带上的钱包也显露了出来。我还是硬着气,回头走了。许久,我又回过头来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只见他的背上湿漉漉一大块,肩上还冒着汗气呢。看着渐行渐远的背影,父亲终于消失在匆匆的人流里,我流着抱怨的泪水,大步往回家的路走……
世界上,拥有的往往显得廉价,失去的却显得珍贵。事隔多年以后,我难以忘怀曾经发生在年少时荡气回肠的这一幕,无法得知父亲当时在前往小镇路上的心情。也许,他因为儿子的负气而陷入深深的痛苦和失望中,在街口的人流中,如我一般,踮着脚跟盼望悔过的儿子突然返回。那场来去匆匆的时光里,不是父亲违背了诺言,而是他不争气的儿子啊!在沧海桑田的长河中,我知道自己无法弥补心痛的过失,瞬间的相遇最终成为永恒的遗憾。
我总是不停地回忆变为尘埃的昨天,愈加思念父亲。内心深处默默地思考着那场匆忙而短暂的过往,那仅仅是父子间在山道上平凡的相遇吗?不是啊!那是人生路上一首催人泪下、余音绕梁的歌啊!重唱时,情未尽,人已远,一切都在不言中。在那个空空的山谷间,父亲冒着汗气的背影,年少无知的我,皆成飘散在天边的彩虹。我依旧虔诚地企盼着,假如岁月可以重来,为他擦干脸上的汗珠,陪伴他走过山弯,牵上他长满粗茧的手,一起走进那条喧嚣的街道。
如痴如醉的回忆里,突然想起几年前读过著名小说家苏雪林女士的散文《中年》。她写道:“踏进秋天园林,只见枝头累累,都是鲜红,深紫,或黄金色的果实,在秋阳里闪着异样的光。丰硕,圆满,清芬扑鼻,蜜汁欲流,让你尽情去采撷。但你说想欣赏那荣华绚烂的花时,哎,那就可惜你来晚了一步,那只是春天的事啊!”当我百分之百的理解这段话的含义时,一切都不再是春天的事了。
手抚霜鬓,掩面叹惋之间,往事如风。昨天,竟然成了回不去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