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2年第1期|杨占武:风雨折死沟
风雨折死沟
杨占武
一
郦道元显然已经注意到了这条河,《水经注》曾简略提……
【作者简介:杨占武,1963年生,宁夏同心人,博士,研究员。长期从事经济、文化研究,有多种著述。】
风雨折死沟
杨占武
一
郦道元显然已经注意到了这条河,《水经注》曾简略提到:
“河水又东北迳于黑城北,高平川水注之,即苦水也。……川水又北,苦水注之。水发县东北百里山,流注高平川。”
确实极其简略。而且我猜测,他记下这一笔的时候,或许心里有一点儿不踏实:在如今被称为“清水河”的高平川水,他说这就是“苦水”;而如今被称为“折死沟”的这条河,是清水河的支流,他也称“苦水”。研究江河湖海名称的人都知道,一条河可以有几个名字,或者一条河可以分成好几段,并且每段都有一个名字。至于好几条河流都共用一个名称,也并不罕见。但同一条流域而干流、支流重名,毕竟有点儿主次失序,方域失所。况且,他说这条河发源于高平(今固原原州)东北的“百里山”,郦学者大都将此作为一座山的专名来看待,但查阅古代地名辞典之类的工具书,在原州东北包括今天的甘肃环县,也是找不到这样一座山的。何妨将“百里山”看作是百里之外的山呢?总之,这一切都为“苦水”是否为“折死沟”留下了聚讼的空间。
考据总是很烦琐。但不管怎么说,“苦水”即折死沟,这是绝大多数研究者接受的结论。
化外僻壤之地,大多没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即使明清以来详载本地地理、沿革、风俗、物产、名胜、古迹的方志类图籍,均付阙如。只是在某些零散的纪文中,我曾留意到“折死沟”还有“哲思沟”这样一个诗化的名称。在以片段、零星记录地理知识为特征的古代地理学时期,杰出的地理学家郦道元,执杖走天涯,竟然注意到了折死沟。那么多轰轰烈烈的大事件都“鲜文可征”,一条并不起眼的季节河却能载入皇皇巨著《水经注》。今天在折死沟流域的千山万壑中行走,哪怕是一脚踩空,也仿佛能跌入历史的长河。
折死沟,翔实而准确的描写材料,当然归功于现代地理学。比如,中国水利部组织、全国各省市自治区水利(水务)部门参与,行政资源和学术力量组成强大阵容编纂的《中国河湖大典》(黄河卷,2014年,中国水利水电出版社),对折死沟作了翔实而规范的描述。也许,了解一些专业的数据是必要的:折死沟发源于甘肃环县毛井乡丁山庄,至王团镇蔡家滩村入清水河;流域面积1860平方千米,干流河长102千米,河道平均比降3.11‰;多年平均含沙量达635千克每立方米,实测最大含沙量达1580千克每立方米,为宁夏实测含沙量最大的河流;河流水质苦涩,多为苦咸水,多年平均矿化度7.0克每升;流域内有集水面积大于100平方千米的支流三条,即黑风沟支流、张家井沟支流和靳家沟支流。
按照条目选列标准,干流包括支流流域面积达到或超过1000平方千米的,才可以载入《中国河湖大典》。如此,清水河流域中入选的支流,左岸有中河、苋马河、西河、金鸡儿沟,右岸则只有折死沟。
可以说,理解清水河东部山区,必须理解其右岸折死沟。
二
英语的Native 或Indigenous,汉译为“原住民”,被用于人类学的研究中。我喜欢这个词,是因为它准确地表达了一方地域长期居住者的身份,而又不像“土著”这个词总带给人某种不悦。突兀地提及这个词汇,不是掉书袋,而是想说明,一经离开地理学的客观描述,原住民切身体验中的折死沟,很难摆脱那种“气急败坏”的情绪。
折死沟,不是一条驯服的河。虽以河流为名,但一切潺潺流水、浪花涟漪抑或鸟语花香、低吟浅唱的美好形容词,均与她无关。
我们的叙述可以从清明节开始。
每年大部分的时间里,折死沟只是一道天堑。仲春暮春之交,春和景明之象,伴随着大地复苏的,首先是折死沟的淤泥。在落后的基础设施条件下,淤泥和着苦咸水,是行旅的麻烦制造者、沿岸百姓牛羊牲畜的陷阱。一个流行的笑话说:新潮的青年告诉一个老者,有一种东西叫“汽车”,可以自己行走,而老者不相信这世上还有除非人牵驴拉自己能够行走的东西,青年引着老者去看,不巧汽车被陷在折死沟的淤泥里,只好请周围的百姓帮忙,人力推、毛驴牵,一起把汽车从淤泥中拉出来。老者更加相信,自己的经验才是可靠的,而年轻人总是一惊一乍。这类故事的主题,是嘲讽老年人的顽冥不化,但故事的背景往往要设在折死沟里,因为折死沟的淤泥太真实了。
苦咸水也在此时苏醒,直到封冻季节。折死沟河谷切割极深,且上游有多处臭水泉涌出,泛着绿色的苦咸水,缓缓渗出,水量极小,不足以形成水流的景观。
而且,完全不可以饮用。
我曾在一篇小文中提及折死沟的这种苦咸水,并引述与折死沟河性相似的甘肃环县耿湾的一条河沟里红军死亡事件为证。当时因为手头资料所限,有点儿语焉不详。后来进一步查阅,溯及资料源头。这是史兴旺、赵君旺两位作者,发表于1993年9月7日《解放军报》的《六盘山揭疑》一文,后来得到如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所撰《红军长征史》、刘统所著《北上——党中央与张国焘斗争始末》等著作的采信:1935年10月,党中央和毛主席率领中国工农红军,胜利到达长征路上的最后一座山——六盘山。就在此时,发生了一起红军命案:头天驻甘肃环县耿湾附近的红军将士们一夜之间竟无声无息,突然死了三百多人。到底谁是杀害他们的凶手?始终没找到任何线索和确凿证据。直到1989年初秋,解放军驻宁夏某给水部队,奉命到该地进行给水条件调查。该部水文地质工程师王学印、王森林得到当地群众口传的线索:红军从六盘山上下来后,许多人饥渴难忍就到沟谷找清澈的泉水喝。由于职业的关系,王学印和王森林很快怀疑到当地的水质上。他们根据已经掌握的水文地质资料和现场观察及采样分析发现,这里的泉水和沟水咸而苦,水中钾离子含量很高,一吨水中纯钾含量达一至三公斤,钠离子含量更高。有些地方的泉水和沟水溢出外流时,还有不少气泡与泉水一起呈间断状溢出,很可能会带有大量氰气,氰与钾、钠结合生成氰化钾、氰化钠这两种毒性极强的物体,人体若摄入50微克,即可造成中枢神经阻断型死亡,而且无任何知觉。至此两名工程师揭开了一桩历史遗留案件,真正的凶手被找到了。
在此向两位作者特别是王学印、王森林两位工程师表达由衷的敬意。
折死沟的苦咸水不仅不可以饮用,而且散发出的气体也足以致人死命。专业的学者告诉我,这种气体应该是硫化氢。水文学中一句“矿化度高”的客观叙述,非专业人员需要作多么深入的学习和理解。
切莫以为折死沟不是一条河。在降雨量集中的七到九月份,折死沟的洪水会真切地显出它确实是一条河,是一条桀骜不驯、野性十足的河。如果谁不能理解“暴怒”或“恐怖”这类抽象的形容词,你可以带他去看折死沟的洪水,它能够提供最直观的图像。折死沟的洪水总是突如其来的,奔涌的泥浆排山倒海,呼啸而来,除了如雷的轰鸣声、磅礴的冲击力,你还能观测到泥浆与土尘共舞的独特景观,一边是泥浆的奔流,一边是两岸轰塌冒起的阵阵黄色尘烟。我读到地理学的描述是这样的:植被覆盖率低,调蓄能力小,汇流速度快,洪水陡涨陡落,过程较短。在折死沟流域的灾害史记录中,洪灾往往占据着重要的位置。
经常听到当地老百姓说的一个词:“吹”。他们形容当地道路的崎岖,描绘沟沟坎坎的形成时,往往会简略地告诉你:“是水吹出来的。”查汉语词汇的解释,“吹”的义项如:合拢嘴唇用力出气、吹气演奏、风流动等等,总之和气体有关。然而,方言中的“吹”,是描述水会像风一样“吹”出沟壑,可以体会到水流的疾速和力量。这个平实而通俗的词,好像通用在陕甘的黄土高原上,不是修辞学水流与气流的通感,凝结着多么痛彻的生活体验!
三
冬季的折死沟河谷是商队和行旅者的坦途和捷径,驼铃的声音不知曾在这里响彻过多少年。
从河湖大典的描述可知,折死沟河道平均比降较小,极少陡峻河床或“跌水”,平缓如通衢,放眼望去,浮在河道上的盐碱,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白色,如暗夜行车时车灯照出的一束光,在黑暗中开出一条隧道。河道总体上平直,极大地缩短了人们出行的距离,也省却了攀越山道的辛苦。比如,从预旺镇至清水河谷,翻山越岭,上坡下沟,最便捷的山道往往在70公里,而从峡谷穿越,只需15公里。方志的研究者也曾指出,这段峡谷就是宋代文献中的“葫芦峡”,是清代以前从银川到固原的交通大道。可考的历史中,至少宋夏时期著名的“折姜会”,一个边民从事交易的“和市”,地在今天马家高庄乡的东侧,与预旺镇隔河相望,折死沟正好在这一带完成它的U形弯。折死沟的右岸、支流黑风沟的左岸,这形成其联通三面的交通优势:北部的盐州、灵州,东部的环州和南部的原州。民国时期,远从内蒙古包头而来的驼队,即取道盐池县的惠安堡,同心县的韦州、下马关,在折死沟的支流黑风沟(同心县预旺镇北)入途,沿着折死沟河谷,东南一直可以走到甘肃环县,然后抵达甘肃东部以远;西南,可以直入清水河流域的固原。
但行旅的危险也相伴而行。
图册上的折死沟,只约略地显示这是一条U形的河流,比例尺愈小,这种平直的错觉愈强烈。但实际上,折死沟河谷却是典型的蜿蜒式蛇行河道。在峡谷中行走,逶迤曲折,左转右拐,视线遮蔽,声音的传播受阻,伏击具有相当的突然性,这便成为劫掠的理想之地。
可惜,我没有找到劫掠者和被劫掠者亲述的文字,无以提供这种“不在场的现实”。在此,我想引用文物专家何正璜先生亲历的游记文字,差可作为比照。20世纪40年代,她参加西北艺术文物考察团,一行人乘着“骡轿”,从兰州到拉卜楞寺。1947年6月发表于《旅行杂志》的游记散文《东方的梵蒂冈——拉卜楞》中,她描写她们一行人即将到达临洮唐汪镇的一段行程:
“第二天,走不远,就开始上山了。先走山沟,弯弯曲曲,又走山窝,四面高山围绕,又走山脊,两边深谷如削,处处都令人害怕。中经一段,地名沙沟,地形复杂,真是山回路转,令人迷离,据说是有名的土匪出没之地。土匪利用弯曲多,行人前后相离二丈远即不得互见,土匪将前面一人摔入山谷中,后者毫不得知,如此一一摔去,即使大批行旅,亦可实行打劫。”
故而,堂而皇之的国民政府艺术考察团要在“三百武装骑士”的护送下,完成考察拉卜楞寺的行旅,“但见刀剑戈戟,长矛短鞭,如回到了中古时代,也像扮演一幕古装的武场,又像是在拍摄一部国产的武侠影片,令人好不迷惑。”
折死沟河谷的行旅者,当然不会放松心情去遐想。我从记事起,听到的有关折死沟的传说,最多的便是土匪打劫商队、绑票撕票这类骇人听闻、毛骨悚然的故事。这类故事大多发生在民国时期,特别是匪患大炽的20世纪20年代初至30年代中期——一个被英国学者贝斯飞博士在《民国时期的土匪》中引称老百姓所说“国家不像国家,简直是土匪世界”的时期。历时非远,所以还在当地民间流传。不过,骇人的行劫越货故事,已变成鬼魂的传说。比如,在折死沟的沙河支流,有一个被称为“烧人沟”的沟岔,据说当年行旅者们被土匪堵截、烧死在里面,故此得名。传说夜深人静时候,会听到人声鼎沸,传出喊杀声、哀号声。传说如此恐怖,而且绘声绘色,没有人会在暗夜里穿行这条小沟。儿时路过这里,即便是大白天,也会快跑急速通过。
折死沟有着复杂的树枝状支流。千沟万壑,似枝条状的支流从干流放射出去,而支流又套着下一级的支流。没有人详细统计过折死沟的支流究竟可以分为多少级,总之,枝枝丫丫,将千山万丘切割成一个个相对独立的地理单元。盘根错节的沟沟岔岔,纷出的歧路,是贼人逃匿的便道。比如,一本史话记载说,土匪所依赖的就是山道野迳,他们的口头禅是:“就算打不过,两脚一抹油,到山沟里一钻。”传说中,民国时期本地的大土匪马绍武,最大的能耐是特别能跑,跑起来快马也难以追及。我曾费心搜罗新中国成立伊始人民解放军在折死沟流域剿匪的记载,想找到当年追剿土匪的行路历程,虽然没有更多的细节,但还是提供了足资想象的空间。《宁夏军事志》记载说,剿匪部队最辛苦的是赶路。1950年初春围剿马绍武匪部,在海原县庙山摧毁其指挥部,并击伤匪首马绍武。受伤的马绍武在折死沟流域的沟岔里潜逃,不断变换藏匿地点,剿匪部队竟然追了整整七天七夜,才将他堵到川口村的一个石洞里。川口村,紧临折死沟北岸。
近代汉语的词汇“剪径”,意为拦路抢劫。这个词汇的重点是“径”,即山路、小路,那种曲折蜿蜒的小路,才使得强人、贼人自由出没。《水浒传》说:“走小路,多大虫,又有乘势夺包裹的剪径贼人。”这似乎不是“隔世之音”,民国时期的折死沟时刻复活着这一幕。
四
不光是“强人剪径”,王朝、军事集团征战的刀光剑影,一样也在折死沟闪烁。
不过,年湮代远,文献不足徵,那些遥远的战事已经冲刷掩埋在历史的风雨尘埃中。
折死沟出蔡家滩入清水河。入河处,当地人直白而形象地称之为“蔡家口子”,谷坡陡峻,红色的山崖夹岸嶙峋崛起。军事地理学的角度来看,扼守蔡家口子,即锁住折死沟从预旺至李旺的峡谷即上文所说的“葫芦峡”,从而控制从宁夏北部至南部固原的这条重要通道。宋代的文献说,范仲淹为了控制这条通道和降服暗通西夏的月珠、灭藏二族,提议构筑细腰葫芦峡城。明代固原方志的材料说,这条峡谷通韦州、灵、夏诸处,“其路两山相夹,最为要害”,并进一步指出,细腰葫芦峡城就是“李旺东堡”。而另一些研究则说,细腰葫芦峡城,即今同心县王团镇张二水塘古城,在折死沟的北岸。也许,“李旺东堡”和张二水塘古城是一个地方?
不管怎么说,葫芦峡作为战略要地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明代政府在峡谷的两端今预旺和李旺,分别设立了平虏守御千户所和镇戍守御千户所。
文献中所见最明确的折死沟的战争,发生在明军与蒙古人之间。
嘉靖六年(1527年),当时任三边总制的是王宪(1464-1537)。六月,一支蒙古人的军队,从花马池(今盐池县)入寇黑水苑。黑水苑,地在今固原原州区的黑城,是明代养马的地方。据嘉靖《固原州志》的记载,黑水苑有马房397处,草厂2所,草场、马圈9处,看来规模比较大。蒙古军的目标是黑水苑,显然是盯上了这里的马。但蒙古军入境的消息,显然被王宪预先侦知,他已调集榆林等处兵马两万严阵以待。蒙古军来了以后,王宪指挥各路兵马合击,斩首三百余级。战后,状元康海写了篇《平虏碑记》,至今还收录在嘉靖《固原州志》中。据康海的描述,这是一场伏击战,明军在哲思沟(折死沟)的两端,掐头、拦腰、断尾,取得了战役的胜利。
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只是,不知道蒙古军到底来了多少?《明史》的记录是“数万骑”,而嘉靖《固原州志》的记载不过“千余人”。康海估计是知情人,他的碑记充分发挥了状元的智慧,以缄默代替撒谎,耍了一个小小的滑头:干脆不写入境的人数。文中提及的“细沟、哲思沟、白羊岭、五羊坊”等地名,都是一些山梁沟岔,完全不适于大兵团的展开,嘉靖《固原州志》的记载应该可信。但明廷和正史显然采信了邀功的数字。嘉靖皇帝朱厚熜很高兴,王宪因此加官晋爵,封妻荫子,“加宪太子太保,复予一子荫”。
五
我所描写的折死沟,终于要告别古代。
交通工具的变革,首先否认了它作为一条交通要道的价值。折死沟即便是一条捷径,谷底平而阔但松而软,只适合于肩扛畜驮,连畜力车也不适宜。如今,陆地交通四通八达,“张羊公路”(张家塬至羊路)以及一条崭新的“王预”公路(王团至预旺),穿山越岭,贯通东西,将清水河与古代的“韦灵大道”相连接。更不说贯穿南北的大动脉银昆高速(银川至昆明)途经预旺,使得长期以来偏处地理死角的这个小镇加入全国高速路网体系。
经济社会发展,也使折死沟流域失去了大举农事的意义。这里属于半荒漠地带,梁峁纵横,土壤贫瘠,干旱少雨,年降雨量只有200至300毫米,绝大部分地区不适合于发展农业。长期以来,过度的耕垦,加剧了水土流失,使得折死沟流域那种十足的野性愈发变成一匹脱缰的野马。改革开放以来,不断实施的扶贫计划中,“移民搬迁”被列为彻底解决折死沟流域贫困的主要举措。折死沟流域的多数地方被列入“迁出区”,整村迁出。我读过一篇网文《守望着折子沟的那十三户人》,其中述说留守折死沟沿岸白崖子村、张家嘴子十三户人家的艰辛生活。这是十多年前的事,现在,移民搬迁工作基本完成,居民几乎悉数迁出。
如今,你穿行折死沟流域,在一个个梁峁的过渡处,或南北或东西走向的山脚下、沟壑边,都可以发现被废弃的窑洞,或排列整齐,或孤独自处,那是当年辏集连片的村庄或离群索居的“鸡窝人家”。窑洞一旦遗弃,无人打理雨水的冲刷,其坍塌的速度真是快得无法想象。不过数年时间,那些曾经热闹的、升起着袅袅炊烟的窑洞,差不多要成为“遗迹”。秋风荒草,耕牧几绝,黄土地正在修复。是啊,作为一个不适于农业开发的地区,过去已经付出了太多,人们索取的也已经太多,迫切需要休养生息。
然而,走出古代,折死沟流域还没有找到融入现代的方式;或者说,现代社会还没有找到接纳它的方式。
驱车经过王预公路。道路随山就势,画出优美的曲线,是自驾游者抒发个性和自由的好地方。路的两侧人工种植了柠条、文冠果等耐旱的灌、草植物,四季各有动人的色彩。我从一些报道中读到,好心的人在作着鼓动宣传,说蜿蜒的王预公路像“66号公路”,以此唤起游客的好奇,招徕他们的到来。
不,王预公路就是王预公路,她是独特的。有谁没有见识过真正的黄土丘陵吗?折死沟流域是经典的教科书,值得精研细读。沿着这条路,抵达山区的腹地,不是要去体验印第安的锥形帐篷、保留区抑或鳄鱼观光农场,而是要深入黄土地,深入她长形的梁和圆形的峁。这里的荒漠草原景观,一山一壑,一花一草,野狐野兔呱呱鸡,冰草沙蒿骆驼蓬,教给你黄土地的基本常识;坍塌的窑洞还有水窖,残败的庄院,依然顽强挺立的榆树柳树,让你见识什么是生存的困顿和坚忍;裸露的土地,破碎的山冈,满目疮痍,启迪人地和谐的历史教训……她的风土是独特的,人文是独特的。
折死沟,一定将以黄土丘壑的本质面目走出古代,进入现代。
暗夜里,罕见民居隐约的灯火,只有满天灿烂的星辰。有风从山冈吹过,远处仿佛飘来熟悉的童谣:青石板,钉银针……
目不识丁的百姓将广袤的苍穹比喻为“青石板”,将满天的繁星比喻为“银针”。多么形象的表述啊!星星的故乡,数星星的人。
在折死沟入清水河的入河口——蔡家口子,我与学者朋友寻找一处遗失的古城遗址,当年的城堡建在岸边,一部分已经坍塌,跌入沟中。确定一处遗址的文化含意总是困难的,但失望或兴奋的探访过程总使人怀念。在浮着盐碱的白色沟底徘徊,想象着东来西往的行旅,幻视在某一个拐弯处会突然出现一链子骆驼。仰望夹岸深邃陡峭的沟壁,垂直深切的地层剖面,土壤的色彩黄红不同,地理学的朋友指指点点叙说午城黄土、马兰黄土的知识。
苍天厚土,满腹心事。细细品味郦道元笔下的“水发县东北百里山”,水长山远,总觉得表达的无力。述说折死沟,我的笔触不能道其万一。航拍的朋友从400米高空俯拍的巨幅照片,宏阔清晰,经得住反复摩挲和细细端详,确实,“文不如画”,但总觉得缺少一点神韵。心里默下一念:百里山,葫芦峡,请个画家来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