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子树伯
二哥打来电话,说聋子树伯老了。我心中一惊,那样精精神神的一个硬气的老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聋子树伯是上寨村的一大能人,用大伙的话说,虽然上天给了他一双聋耳朵,你必须大声对着他的耳朵又喊又比划。不然,他是不知道你要说什么的。但上天也公平,可给了他一个精明能干的脑子,让他干什么事都不紧不慢,井井有条,并且能干到大伙的心里边去。因为啊,他什么时候,都是一根直肠子,一颗公证平和的好心肠,让村民愿意托付大是大非的好心肠。
笼子树伯当了一辈辈的三队队长,在他当队长的几十年时光里,队里的事就是他自己的事,没有任何瞎瞎心眼和私心,在社员的心目中落下了好口碑,在村子里得到了好声望。每到选队长,他都以压倒性的票数赢得选举,队长位子始终无人撼动。无论村里干什么活路,修渠、掏井、扎地、修练、积肥、割麦、收秋、打碾晒扬等等,只要是农业上的活路,他都样样精熟,主意多,点子好,又喜挽起袖子冲锋在前,所以,大伙也都愿意听他的指令,他指挥到哪里,就干到哪里,没有任何的怨言。
笼子树伯是一副热心肠。村子里无论谁家过红白事,他都跑前跑后跟着张罗,精心策划,细到每一个小节,就像自家过大事一样;来得最早的人是他,走得最迟的人还是他。不仅仅是为了一口热饭几口好菜两包好烟,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是村干部,是老党员,村干部就得有个村干部的样子,老党员就得冲锋在前享乐在后。你得比别人多干一点,不然,你与其他社员又有什么区别呢?!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庄稼人不够吃,每遇农闲,他就会拉着架子车,带着大伙进秦岭。春冬砍柴剁笼襻、洋柿子杆子;夏秋挖药材采野菜。每次,他都能张罗一架子车山货回来。他人精干,动作麻利,手中一把长柄的弯月一样的镰刀,好似一名开山架桥的大将军。村子里的后生们都愿意跟在他的身后。那原因很简单,跟在他的后边,可以避免身边满目的枝枝蔓蔓缠身。对于大秦岭下蓝田商洛境内向南延伸的支支脉脉,从柿园子到长沟、大产沟、南沟。从猴坡到歪嘴岩、南门,所有的沟沟坎坎,都留下过他的足迹。跟在他身后,还有一大利好,就是能吃到时令的各类野果,喝上沟沟道道不同地方的山泉。因为,在他聪慧的大脑里,储藏满了各类这样的信息。而这些信息,对于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们来说,是多么重要啊!
每次,采完山货回到大路上,他又是一名高超的驾驶员。架子车如一匹脱缰的野马,在弯弯曲曲的213国道上一路向西,绕着山脚忽左忽右S形一路飞驰而来,来回还要避让时时插肩而过的各类大货车、小轿车,其难度可想而知。这时的聋子树伯,宛然是一个凯旋归来的胜利者,你看他,嘴里打着哈哈,眼光里泛动着豪迈,双手攥紧了车辕,身子斜顶着高高堆起的山货,双脚上的解放胶鞋忽左忽右划拨着柏油马路,像是在奋力划着一艘迎风破浪的大货船。
每到秋收季节,聋子树伯就真真正正的成了一个大忙人。队里不管分什么东西,大到成千上百斤的粮食,小到几十斤萝卜缨子红苕蔓子。都得经过他老人家一双大手,因为他每次,都能让你感到啥叫不偏不倚,啥叫公平,啥叫良心。他手下的一杆大秤,绝对不少斤短两,偏东向西。每次,不管什么东西,分到最后,绝对分得干干净净,分到每个明眼人的心坎坎上,让任何人都竖大拇指,都没有半句怨言。
那些穷苦的日子里,村子里起得最早的人是他。每遇开会和什么急事,他都会低头来到村子中心的怀抱柏树下,拉响歪脖柏树身子上的大铁钟,铁钟一响,余音一传二三里。听到钟声,人们都知道,村子里又要开什么会了,聋子树柏又要宣传什么急事要闻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由于上高中读大学,对于村子里的事也就关注的少起来。但我一直知道,聋子树伯的三队队长的职位他一直还干着。不是没有年轻的后生来当这个队长,而是每次全队举手选队长,只有他的票数最多,举手的人气最旺。所以最后只能众望所归,队长的活儿又只能他有资格继续扛起来。
后来我工作了,听母亲说,他不再当队长了。原因很简单,年龄大了,体力不支,又要养牲口,进山采山货挣几个钱糊口,队长的位子只能让与别人。每次回老家,都能看到他腰扎一条腰带,扛着一个大老笼去灞河边或者猴坡给牛割草。父亲说,你伯养着三头大耕牛哩。
再后来,我听说他爱打麻将摸花花,每遇这样的场合,他有钱就上场子,耍几把。没钱了,也要整晌整晌地叼着旱烟袋围坐在一边津津有味地看人家玩上半天。七十多岁的时候,整个人虽然干瘦,满脸的树皮纹子,但头不昏来眼不花,腿脚没有一丁点的问题。我每每与他开玩笑,说他一定会活到一百岁。
父亲去世那年冬月,聋子树伯已经八十多岁。我去了一次他家,家里的情况已大不如从前。人老了,老大不管,因大妈与大儿媳有过过结;老二人又挣不来大钱,又要养活一大家子人,二娃子的媳妇还成问题;老三又是个瓜子,整日流着哈喇子,见人眯着眼,不住地用双手比划,一日三餐还得二老伺候。八十多岁的老人啊,风风光光了一辈子,满头白发,还要担负起伺候老伴和三儿子的重任。由于没人搭理,聋子树伯年纪大了干不动了,家里也就满眼狼藉起来,看得人心里直发酸,给了一点钱,放下礼物悄悄地走人。
再后来,大妈身体不好离世。没过多少日子,聋子树伯也跟着走了。那个腰扎白带子,头戴鸭舌黑帽子,高个子,红鼻子的老人,永永远远地离开了我们。
有时,在睡梦中,我还会看到聋子树伯青壮年时的各种影子,一直那么精干、鲜活。
愿聋子树伯在地下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