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飨于途
一个人画画，是画经验，画经历。经历和经验是不同的。有些事是经历，有些是经验、心情。比如花、古代情景和“她”。我故意写成“她”，严格意义讲这属于理性的操作——除了对自己现实生活的表达外，还有对于人性的理解。
——老树画画
旅游中，我深感不必谈论美食。人贵自知，饺子、拉面裹腹，风卷残云，真不值得提。只想起那些店，仍有新鲜意思。都是干净的小门脸儿，不宽敞也不亮堂。一两人掌控全局，点单、下厨、上菜、收银。专注而利索，但疏离。像中国馆子那样，“您好，您来点儿什么？这个？这个？都是新菜”，在此根本不会发生。
在京大附近吃了拉面。豚肉口味、“浓郁”等级，面汤粗粝而稠密，散入许多肉糜。咸又涩，很不习惯，须要努力消灭，因此逗留很久。已经过了饭点，来客寥寥。只三两人沉默向隅，手臂都像千斤重，久久抬起来拨拉一口。这里靠近农学部，看他们青青后脑勺，是学生模样。有心事吗？科研很难？墙角小电视又在播放棒球比赛，可是谁都不抬头。
到大阪又吃拉面，两次。一次在租住的小公寓楼下，是很市井的饭店，选择有限。厨房全透明，底下大钢锅里滚着沸水，一排笊篱都用磁石吸附在高处，下面时伸手可摘。冰柜上贴着“无料”字样，里边有好几种咸菜，都用小碟分装，各自码成一堆。同行者来了劲儿，向店员挨个儿发问。“这是什么？”“xxx。”“xxx是什么？”对方深感 痛苦，不知如何作答。如是者再，气氛一度古怪。直到面上桌，他猛然缓过神儿，向我解嘲：嗨，犯蠢了。好比问“韭菜酱是什么”，委实掰扯不清。
又一次在商业区。饥不择食，信步走进一家不用排队的餐馆，坐定才知仍是拉面。日本拉面分量都少，常与饭、蔬菜丝、炸鸡和汤配成套餐。如此看来，面不过是一种独特的配菜；各处调味不同，酸咸各异。这整份可不少，吃起来相当费时，因得不断游目四顾。繁华地方，饭馆当然也体面些。墙上有很可爱的手写条幅，以各色彩纸剪出食材模样，散放周边做点缀。有洋葱、长辣椒、圆茄子与西葫芦。两段之间略为留空，深浅红叶飘荡在底下。正文大约是诗，直译过来，意思如下：
土地在私语，土地在舞蹈，土地在笑。
土地与人们的希翼同在。
土地与人们的愿望同在。
感谢土地培育百物，感谢蔬菜们成为天妇罗。
嗜苦恶甜，临走终于决定试一试甜品。从鸠居堂买纸出来，见到一家“甘党茶屋梅园”，相顾点头。寺町通历史悠久，不必挑拣，就是它了。室内家具都是木质，乌沉有光。中学生围在大圆桌边，人人面前都有小山高的冰碗。年轻人率性，笑声清脆不绝，一时忘却身在京都。
被那些大碗蛊惑，也要抹茶红豆冰。端上来时不禁愕然。咖啡盛在黄铜杯里，杯壁冰凉，沁出细密水珠。又有两个白铜小杯，奶和糖浆。两色团子是点心。浑身滚了粉，卧在白葵花浅盘里。咖啡香气都被冰镇住，垂首深嗅才能闻见。
面前是数层圆碗。冰屑被抹茶汁水染成深翠绿色，卧一层白糯米圆子，铺红豆泥，再放三个抹茶方团。也有一个小杯，却是白瓷的。里边是绿成草药色的抹茶汁。尝了一下，甜和苦都到极致。供你自行调节口味使用，对我却嫌太过了。起初的味道就很好。淡淡苦涩，甜意全靠红豆提醒。圆子腴软，都是糯米甘芳气息。味道之间互不干扰，也不锐意追求融合。乌漆托盘，银钢勺。只是处处取出凉意。
终日碌碌，少有闲暇体会仪式感。也向来讨厌造作，对一切煞有介事都嗤之以鼻。但此刻环境、食器、味道一齐作用，的确感到清凉安静。窗外天色渐向灰蓝。竟然也珍惜眼下片刻，漫然由勺子撞碗，叮叮不绝声。
锦市场，只是一条街道，上加棚顶，两旁开店。光顾者以游客居多，拥挤非常。路很长，一一走过，不能都记得。只对渍物与佐料印象最深刻。好像没有什么不能腌的。酱瓜、蒜、笋，吾乡常见。整根大萝卜加柠檬、辣椒，闻所未闻。茄子、黄瓜、西红柿，甚至芹菜、小南瓜，腌渍后色泽更加水润。没想到自己会买一个完整的腌洋葱。椭圆形，水黄色，可以常温保存。捧在手里大为惊奇，觉得很可爱。尝了尝，鲜，并且仍脆。店家阿叔身穿交领外褂，腰扎布巾，对我们充满兴趣。居然就交流了几句。他问我们，中国有哪些？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我在柜台前指点一番，由同行者翻译给他：“但是味道都不相同。”
调料铺子非常好看。各种不同颜色与形状的佐料，整齐收纳后一字排开。日本食物在中国流行已久，因此买了一眼就认得的木鱼花、拌饭料和糖姜。也看到金平糖，色彩斑斓，不喜甜食，放弃了。酱油倒是一直喜欢，只恨太重无法带回。
也留心店面装潢。有些店铺没有开门，卷闸门上印着画。应该是公共设计，家家如此，内容经过选择。上半部分是画面，下半部分刷白，写明画名、作者、藏地，并有简单介绍。所见一家印着伊藤若冲的《菜虫谱》局部，冬瓜、西瓜、南瓜、萝卜，种种等等。这样的作品真与菜市场相配，仅此一端，即可窥见设计者的良苦用心。
普通店家里，有人幽默，有人温柔。卖鱼的档口非常冷峻，日光灯下，冰箱与台面都色泽冰冷，望之惨然。但是天花板上垂下许多河豚玩偶，小的戴着红格边黑礼帽，撅着屁股微微撇嘴。大的把浑身硬刺全部炸开，紧紧抿住嘴唇，整条鱼都在说：不妙。卖山椒的店铺里品类繁多，有一种“ちりめん山椒”，即用山椒调味的小杂鱼，据说是京都名物。某家塑封后贴上绿色标签，专门摆放在显眼处。它们身下铺着一块牵牛花桌布，紫花白芯，绿叶与标签正相映。
还有卖熟食的。精致点心可看胜于可食，纸窗竹屋之中清茶相送，方得其趣，牛嚼牡丹未免可惜。只有各类烧烤土木形骸，适合两个浑身是汗的腌臜人儿。于是吃了烤鳗寿司与烤章鱼。我还不想走，同行者正色：清水寺五点关门。软红尘固可迷恋，难道青山高座就不去礼敬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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