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斛泉源
我曾在邢台这座城市工作生活了十四年，人离开了，却……
听朋友说，邢台的百泉复涌了，且水量奇大，还给我发来照片和视频。我禁不住好奇和兴奋，趁某天晴空丽日，开车从石家庄径直南下。
我曾在邢台这座城市工作生活了十四年，人离开了，却像树挪之后依然留下了根根须须，情有所牵，心有所系。
邢台和济南一样，是有名的泉城，当地志书记载：“环邢皆泉，水涌百穴，遍野甘露溢，平地群泉涌。”故有“百泉”之称。城西北与东南分布有十几个泉群，每个泉群有若干个乃至上百个泉眼。这次复涌的有三个泉坑：狗头泉、黑龙潭和百泉。
水势最为浩荡的是狗头泉。周边的土地潮湿甚至泥泞，像刚下了雨不久似的。走到水边，只见一泓清水向远处铺展，水位差不多与坑沿齐平，蓝天下仿佛一面巨大的镜子，水天一色，波澜不兴，北岸楼房倒映在水中，画一般。南岸武家村的几座房子底部被水浸泡，有一面墙还坍塌了，看来村民对泉水喷涌之迅猛准备不足。几个农民工在岸边清理着绿色的水藻，其中一个年约七旬的老汉说，自狗头泉1986年断流，中间也出过几次水，跟这回水量比差老鼻子了，从9月份开始喷涌，天天都在涨。仿佛给他的话作证，不远一块平地，圈起来的一个机井管道呼突呼突冒水，犹如一锅水烧沸了。这不断上涌的水顺着一条排水渠注入附近的七里河。
在我的记忆册上，狗头泉曾留下一帧青春的剪影。大约1985年清明前后，我所在的高校教工团支部组织团员踏青游玩，男女团员一行十几人，骑自行车近一小时来到这儿。狗头泉，大抵是因泉坑状如狗头而得名吧，当时还为这个怪怪的名字而暗自发笑。那时水面还不算小，但跟岸边有些落差。我们租了两只小船，在湖中荡起了双桨。我是团支书，大家起哄让我带头唱歌，当时正热播电视剧《万水千山总是情》，我就模仿汪明荃用粤语唱了同名主题歌。接着就是大家歌曲联唱了，青春的嗓音唱绿了湖边的青草，唱蓝了天空，唱得泉水鼓掌冒泡。其实，我1984年刚分到邢台的时候，“泉城”还名副其实，到处都是水。单位北邻就是一片湿地，与牛尾河相连，一块一块的水域被芦苇分割，时常有鸟群起落啁啾。但很快水没了，地里种上了庄稼和蔬菜。狗头泉大概也是那个时候断流枯竭了，自我上世纪90年代末离开邢台再也没来过这里。
黑龙潭，这个名字容易让人想到山谷，而不是平原。《邢台县志》载：“黑龙潭……深不可测，传有黑龙潜焉，祈雨有应，东疏为渠，下入七里河。”水幽深呈黑色，水泡旋出如龙搅动，因而名之。我踩着两脚泥走到潭边，却看到一个好笑又有趣的场景，村民修建的龙王庙被淹没了，围墙只露出墙脊，水与大门门楣齐平，真应了那句“大水冲了龙王庙”。不过反过来说，黑龙不是终于又有了潜身之处了吗？
乾隆本《顺德府志》载：“百泉，在城东南八里，泉自平地沸出。百，名多也。”所以，“百泉”之名，一是泛指众泉，二是特指百泉村之泉。我来到百泉村，目光一下子被一座大桥所吸引，三孔拱桥，长约一百多米，横跨两村之间的水面上。据说这座桥建于上世纪70年代，可见那时水之大。桥北一片树林被淹没，只露出树梢，说明此次复涌之前泉坑多年干枯，成了苗圃和庄稼地。水面上有数只野鸭悠闲地游弋，平添一派天然野趣。
在桥上遇见一个六旬老汉戴着口罩遛狗，便跟他攀谈起来。他说他就是百泉村的，小的时候泉水大得很，水里有鱼，地里有稻，真是鱼米之乡啊。一到冬天下了大雪，就会出现一种奇观，村西地里一片白茫茫，雪埋着的草枯萎焦黄，而村东的泉坑水是温的，芦苇地里芦根都长了好长，水边的草绿茵茵的。一边是冬天，一边是春天，那风景可好看了。有水的地方风水就好，村里出过尚书，死后埋在村西，坟丘像小山一样，孩子们爬上爬下玩。坟前有石马石羊，小孩边念叨边骑——“骑骑马，不挨打，骑骑羊，不挨响（吵）”，把个石马石羊骑得光溜溜的。他又指着北边一处高地说，原来那里有座庙，挂着光绪皇帝写的一块匾“千里求成”，说是那年全国大旱，一天夜里光绪梦见直隶百泉水神显灵了，向空中挥洒水滴，果然一场大雨普降。皇帝大喜，第二天就写了匾派人送到百泉村。破“四旧”的时候，庙被拆了，那块匾也不知去向。这百泉的水干了差不多有四十年啊。这下好了，盼着这水能保持下去，芦苇长起来，就又能看到村西冬天村东春天的美景了。
在人们的印象里，一般来说泉和山联系在一起，泉水叮咚，流水淙淙，而平原主要是凿井取水。那么邢台咋有如此丰富的泉群？这与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地质构造有关。这里处于太行山东麓山前地带，海拔有较大落差，降水和地表径流渗透，沿地下河或岩隙东流，由于断裂带形成阻隔，地下水涌出地面成泉。上世纪80年代中期，由于地下水过度开采，生态环境恶化，河流干涸，降水减少，百泉成了无源之泉，焉能不干？而今的复涌正是源于南水北调补水、严禁超采、关闭自备井等措施，河里有了水，空气湿润，降水增多，生态改善，百泉复涌的盛景再现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泉是水源之一，故有源泉之说。而且是活水，清洌，甘甜，几无杂质。这是大自然的赐予，有水就有灵气，有泉即成风景。故而古代诗人留下咏泉的诗句不计其数，如“泉水出幽谷，原流本自清”（司马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王维）、“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杨万里）等等。泉之水或喷溅，或潺湲，或淙淙，千姿百态，蔚为大观。文人写作还喜欢以泉作比：“文思泉涌”。苏东坡尝自况：“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虽自负，却字字凿实。民谚也有“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豪迈义气。古代还将钱币称作“泉”：泉布、泉货、泉刀等等，从五行来讲，水生金，也暗喻财富如泉水哗哗流不断，同时也是一个雅称，直接谈钱总归有点俗嘛。
水是生命之源。《道德经》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邢台之“邢”，古通“井”，“穴地出水曰井”，泉涌遍地，灵动润泽，地腴物阜，故能成为华夏最古老的城市之一。而今百泉复涌，涌出的是水，是美，是生态，更是灵气和灵感，相信邢台人定会以泉作墨，大地作纸，书写滔滔汩汩、一日千里的壮美时代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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