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2021年第6期|汤世杰:边城百衲帖(节选)
滇南、冬樱花、茶,在温暖的风中,花朵和鸟儿,人和故事,都是别样精彩的,看作者为我们带来一个怎样的滇南?
汤世杰,湖北宜昌市人,1967年毕业于长沙铁道学……
《边城百衲帖》导读:
滇南、冬樱花、茶,在温暖的风中,花朵和鸟儿,人和故事,都是别样精彩的,看作者为我们带来一个怎样的滇南?
汤世杰,湖北宜昌市人,1967年毕业于长沙铁道学院(现中南大学)建筑系,1968年客居云南至今。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长卷散文、散文集及《汤世杰文集》等三十余部。作品曾获《十月》文学奖、云南省政府奖等。文学创作一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文学界》杂志主编、云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
《边城百衲帖》节选
汤世杰
……
文脉
闲暇无事,想找点书看。不日,黄雁就送来《普洱往事》,厚厚的一大本,里面除了梳理、收录有20世纪40年代,由法国人组成的湄公河—澜沧江考察队成员加内和亨利·奥尔良留下的考察文字,路易·德拉波特的铜版画,以及特别收录的马子华先生《滇南散记》的几个名篇。
自打想去边城,自然就想起了早年读过的马子华先生写的那本《滇南散记》——在那本书里,边城叫作迤南。早年,那书我不知买过多少本,都陆续送人了。好东西都该大家分享。家里应还有一本,懒得去翻去找,干脆在来之前,就网购了一本直接寄到边城。可惜新版封面上,没了马子华先生的亲笔题签,便无端少了些亲切感,却多了些所谓冗长的“序”“跋”,分明还在用某种啰唆的陈年套话,生硬且有些离谱地解说那些原本味道纯正的文字,想想,就多少有点失敬于先贤。
说起来,我对边地对滇南最早的、属于本土作家而非外来者留下的文字印象,正是来自那本小书。从那时的某一天起,对于这块土地,我突然就有了文脉意识,以至日后说起来,以我浅薄的认知,就以为是以马子华、艾芜、李乔为代表的云南本土作家的为人生的文学,和后来的一批部队作家于20世纪50年代创作的、有着浓郁民族风情,为巩固新中国风行一时的文学。而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你要学习文学,也必先选择道路,有所皈依与继承。于我和许多人,无疑会选前者,对《滇南散记》一类作品便格外亲近。在普洱澜沧县长大的佤族女作家董秀英,后期得到汪曾祺先生指点,写出了《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背阴地》那样出色的作品,走的也是这个路子。
那天与黄雁聊天,她说至今还记得有一次在昆明我说过的,要多读点地方文献的话,其意也在于此。那是三十多年前,在为她的处女作《阿佤山的孩子》在昆明开研讨会时说的。那时,年轻、多才的黄雁,就为人们奉献了那样清新的文字、那样动人的故事,其中暗藏着的正是那样的文字血脉。她说,自那以后,她不知从那些老书的书页缝缝里,抖擞出了多少既好看又温润的文字。
我自然相信她说的话。那是肺腑之言,不读书的人是不知其味的。
滇南
广义的滇南,指昆明以南的阔大地域。我心里的滇南,则是除了迪庆、怒江和丽江以外,云南的所有地方。但文学意义上的滇南,因为20世纪40年代的那本《滇南散记》,所指似乎就是边城这一片了。马子华先生那时30多岁,以禁烟大员的身份,轻裘跛马,风风雨雨一路南行,自称他那些文字,写的几乎都是“耳闻目睹的事实”,“并不是虚构的小说”,真正写出了那个年代滇南惊人的真实。《西瓜皮》《三道红》《芜城赋》《糯扎渡口》《一朵罂粟花》……那是些怎样洋溢着生命的自由、血性与欢乐,也浸透了人性的卑劣、无耻与残忍的众生相啊!那样的文字,与某些大红大紫的文字大不一样,几无修饰的朴实,却能给人以惊心动魄的震慑!
近日,边城一直天阴,时有丝丝小雨,却并不冷,空气反而更湿润。想着如今这以茶名世的边城,当年曾经历过那样的苦难,心里有种隐约说不出的触动。不知一盏盏先苦涩尔后回甘的茶汁,那种内敛的味道与香气,与边地往日那些过往,是否有着内在的关联?想来是该有的吧。土地是有灵性有记忆的。而像马子华先生那样一个人,当年面对那些惨烈九死一生的命运与世事,想必也是热血沸腾的。何况,马子华于1930年代就在上海加入了“左联”,是位左翼作家。当这位白族作家凝目三迤大地,以深受新文化观念洗礼的新式青年,与根深蒂固的滇云之子的双重身份,去叙写种种世事时,必然与一般作者拉开了距离。
他在为谁而写?为了那些鲜活、卑微的生命,那些人世的不义、不公!他是独特的,全无矫饰或妆点,对那些蝼蚁般的劳苦者,他虽倾注了哀悯,却也直笔道尽其愚昧的痴顽。有缠绵爱恋,也有嫉妒与仇杀;有月白风清,也有盘剥与凌辱……他从不去卖弄风情。他的爱憎,也从不借助意识形态与口号,而是深藏于文字之中。再读《三道红》,你可以当那个死于相好刀下的阿芙,是受害于与他一同死去的年轻行商的勾引玩弄,但也可推想到,阿芙虽已订婚,难道就没有了追求个人幸福的权利?她的死,是否也可解释为死于那个部族男人王德的狭隘与愚昧?《西瓜皮》让人思索的,与其说是老板的残忍,不如说是人性的残忍,因为类似的视生命如草芥的事,现在也不时还有所听闻。马子华给予读者的答案总是多义的,结论要凭你自己的认知去分辨、界定。这是启发人思索的文字。认真的读者,不会因为看似没有明确指向而迷途,定会从他的描述中得出自己的结论。这才避免了作品成为廉价的宣传品,是真文学的方式。
下午出太阳了,虽说云层还厚,但仍很暖和,早早晚晚,都可以进湿地逛逛了。
谁人敢说,由来自是烟霞客,已看尽世间晴晦?细细思量,此生倒唯愿遍交天下有趣之人,遍读古今有趣之书,埋首于诗酒之间,将旭晖落霞都当寻常事,惟在心中,留下一点真淡然。
秋风
时令已是深秋,边城的秋风却不易老。如此,便总似少了一点尖锐、一点锋利和一点摧枯拉朽之势,无法把满山丰腴富态的树啊草啊,炼成如铁蒺藜那样的消瘦与坚劲。四季于是便有些模糊了,偶尔,只能从果实的多少上,约略看出一点端倪。
但据说,有些树木是一年到头都在长叶,都在开花,也都在结果的。它把分明的四季,掩藏在了自己生物学的身体里面,掩藏在了自己漫长的一生里面,并不怎么以外表的变化,去迎合季节的律动与抽搐。如此,你便奈何它不得。它的心也在那个身体里面,与季节的变动交谈着,也互相凝视着、对峙着。一切都在内里无声地进行。那种状态,在某种意义上就像一些人。那时,它的身体看不出什么明显变化,但实际上,那比只用身体去应对时光的变化,或许更惊心动魄,也更伤筋动骨。胜利或失败在里面,欢笑或哭泣在里面,河一般的血流也在里面,它用外表的冷峻,掩饰或抹去了内里变化的剧烈。
不是吗?光再暖,也穿不透浩瀚宇宙,能量或多或少,都会被黑洞吸收。那些看似轰轰烈烈的盛举,看来也注定都难于长久。便偶尔纵饮千杯,也无非是对自己内心苦涩的问候。
我欲敬重那样的树和那样的人,世界需要一些那样的人。即便一个初来乍到者,会因这外表的不变而傻了眼,陷入某种美丽的混沌,不知今夕何夕,也没关系——世界,有时或也需要几个这样傻乎乎的人,比如我。
“穿过”
在边城,一件事,无论起因为何,绕来绕去,最终都会牵连、缠绕、演绎成一席茶饮。
那天,原是邀约着先去了旧时出产磨黑盐的古镇,如今那里虽不再以盐为重,可旧时那些咸咸淡淡的故事,依然还在古老的屋宇间缭绕。那里的一个大盐商,虽不大通文墨,却在20世纪40年代创办了当地唯一的新式小学和中学,还以重金请西南联大的刘文典教授,专意从昆明越过群山峻岭,去为其母撰写墓志铭,也就此引来了西南联大的几个学生,以做老师的身份来到此地,将一个偏远古镇变成了地下党的秘密联络点。吃过午饭,又驱车去距磨黑不远的,古茶马驿道上的孔雀屏老村走了一趟。可惜村子如今只空有其名,凋敝到没几户住家了,于是悻悻而归。回来路上快进城时,一直在开车的方建突然说,一起去吃个饭吧,就去吃饭。吃过饭他又说,再去喝杯茶吧,于是又去喝茶。
走进他工作室里的茶席时,套用流传已久的诗句,我突然冒出一句话:“穿过半个普洱去喝你!”
不是吗?从新普洱去到老普洱,又从老普洱返回新普洱,最后到那间茶室,其间,岂止半个普洱啊?
话虽是戏言,但茶室主人方建,是安徽桐城派名士方苞的后人,却真实不虚。他一家辗转来到偏于一隅的遥远边地,说来更是让人唏嘘。
20世纪40年代,吴宓在写到西南联大罹旅蒙自的日记里,曾这样评说过滇南:
昔人以滇南为瘴疠蛮荒,今则绝非是。此地但无烽警,便是桃源。长年气候温和,如春秋。花木终年盛开,红紫交加。树木皆长大,不凋不黄。……苟能国难平息,生活安定,在此亦可乐不思蜀也矣!
其实,滇南不惟自然条件极佳,论其文明,也像任何文明一样,都是各民族共同营造的。相比旧时长期实行土官制的滇西北,阔大的滇南,虽民族众多,风习杂异,汉文化的融入却更广、更深。一路数来,几乎县县都有文庙,耕读传家,文墨兴盛,向来文事葱茏。建水文庙,规模仅次于曲阜,堪称国内第二;古老的朝阳门始建于明洪武二十二年(1389年),不惟形制酷肖天安门,建造时间还比天安门还早建28年,至今已有600多年历史。云南第一位状元袁嘉谷出于石屏,中国著名数学家熊庆来出于弥勒,当代彝族文学的开创者、著名彝族作家李乔出于石屏,著名翻译家、《一千零一夜》的翻译者纳训出于通海,著名演员、电影《五朵金花》《阿诗玛》的主演杨丽坤,彝族,乃老普洱府今宁洱县磨黑镇人——这些有名之士都出自滇南。
即便如此,居然在边城碰到桐城派名士方苞的后人,还是让我大吃一惊。
相逢何必曾相识!
整整一天,我原只知方建是位电视艺术总监,那天是应黄雁专请,开着自己的车来陪我们出行。一个人的品格,可从他对朋友的朋友的态度去判定。方建个头瘦高,精勤明敏,听口音不像当地人,我一时又辨不清到底是何方人氏。一路上他专注于开车,我自不敢跟他攀谈。直到那时在茶室坐下,黄雁问我,您知道他是哪里人吗?我遂问他是哪里人,他说安徽。心想安徽是出人才的地方啊,便又问祖上是安徽哪里,他说安庆,桐城。我倏然一惊,问:那是与方苞一脉吗?他说,正是。
茶味一下子就厚了起来。
名士方苞的一位后人,居然就坐在我对面。
清代散文家、桐城派散文创始人方苞(1668年5月25日—1749年9月29日),乃江南桐城人,生于江宁府(今江苏南京六合留稼村),为桐城“桂林方氏”(亦称“县里方”或“大方”)十六世,与明末大思想家方以智同属“桂林方氏”大家族。方苞与姚鼐、刘大櫆合称桐城三祖。数到方建这辈,已是“桂林方氏”第二十二代。从他祖父那一辈开始,寰中大兴科学救国,方家人便转投科技,其祖父曾留学日本,归来出任过津浦铁路局局长。其父方寿永,历经坎坷,大半辈子怀才不遇,虽没上过大学却给大学生上过课。直到20世纪90年代,才被千万里外的澜沧县聘请过来,教了10年书,如今早已退休,84岁高龄,所幸身板倒还硬朗。
饮了几杯茶,回来睡意全无。我虽于桐城派文字略有所知,却向无更多关注,能在边城与方苞后人相遇相聚,不知是何时攒下的缘分。欣喜,亦惶恐。桐城派文人当年倡导淘洗杂质,让语言“雅洁”,反对行文的俚俗和繁芜,力造清真雅谨朴质文体。这等旨趣,当时堪称是对唐宋古文运动的继承,在文学批评史上有积极意义,即便于当下文界,也不无裨益。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一些灵魂、一些文字,一直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埋伏着。他们埋伏在那些深处,隐秘到与你似终生无缘。只要你自己活不到、想不到那样的深度,就算你听说过他,明知他在那里,就在某本书里,甚至你也曾拿起过那本书,翻阅过,却一辈子都不会跟他真正相遇。我说的相遇,当然是灵魂的相遇,是在灵魂的层面上,真正懂得那个人,与那个灵魂那些文字共鸣共振,融为一体。你或许也懂得他经历过的那些历史,那些过节,那些情感。但你不清楚他与那些历史、过节的关系,更不懂得他的情感因由与出处。他把自己埋伏在那些文字里,埋得很深。当你在某个山巅挥斥方遒时,他藏于深箐。当你冲浪于大海时,他藏在海底。当你年少轻狂、浮皮潦草,一瓶子不荡半瓶子晃时,当你做事蜻蜓点水、花里胡哨,马屎糊墙外面光时,当你以为你可以立马千言一挥而就时,你都无法感知他的存在,遑论他曾以深厚的膂力,以自己肉身的肩膀扛住了时事因袭的铁闸。你根本就不懂得那样的“扛”究为何物。直到有一天,你在命运的撞击里突然被震醒,你骤然感到他就在那里,就跟你在一起,他似乎知道你会来,且早已在那里等候着你。这时你才明白他是你真正的朋友,他一直在暗中支撑着你。
是的,不到那个深度,你无法与他相遇,更无法与他相知、相许。
有些人是这样,有些文字是这样,有些茶,或许也是这样。
玉兰
连续好几天,无意间看到了一朵小小玉兰花绽放的过程。开始是个极小的花苞,弱得让人怀疑它到底能不能开。心情忐忑:既盼它早些开,又如宋人叶梦得《江城子》句所谓:“说与化工留妙手,休尽放,一时开。”但它终于还是到了挣脱硬且粗粝的深褐色胞衣,在蓝天下开放的刹那。花形典雅如杯,花色美若少女。想想,一个生命的诞生,谈何容易啊!不知它经历了怎样一番挣扎、痛苦与突破,才达到那样的绽放?只是默默地做着,没有宣言、没有造势,一切都在悄然进行。开放只是它自己的事情,并不为取悦谁。生存当然是生存,但生存也是艺术。人类的许多事情,大抵如此。或大抵都应如此。至于此举对于世界、他者的意义,你尽可自己去推演、去阐释。
柏拉图说,我们一直寻找的,却是自己原本拥有的。你所经历的所有不堪、痛苦、挣扎与抗争,都是为了完成一个更好的自己。此中的艰难,王鼎钧说得更透彻:“我们遭逢的劫难只是名称不同、时间不同。我已经修完了你正在艰难钻研的课程。你是昨天的我,我是明天的你。我们都有癌需要割除,有短路燃烧的线路要修复,有迷宫要走出,有碎片要重建,有江海要渡。”
黑塞这样说起过他的一首小诗:随信寄上我一首新诗的最后一次修改稿。说真的,当全世界都已挖掘好坟墓和避弹室等,打算彻底摧毁存在迄今的人类世界之时,我还整日忙碌于把自己的一首小诗修改得好些,简直滑稽可笑。诗原本有四节,现在剩下三节,我希望它因而更为纯朴优美,却丝毫没有损失其内涵。第一节的第四行诗,我始终很不满意。我把诗稿抄写给朋友们时经常逐字逐句再三推敲,看看有无可删改之处。
我的绝大多数读者根本不会注意到一首诗有这一种或那一种文本,而我从刊载作品的报社那里获得的报酬,至多也不过是10法郎左右,不管它是这一稿或是那一稿。对于现代世界来说,这类工作简直毫无意义,甚至有点滑稽可笑,倘若还不说作者精神错乱的话。人们有理由怀疑:一位诗人为什么如此重视自己的几行小诗,还甘心为之浪费光阴?人们也许会回答说:首先是诗人所写下的东西可能确实毫无价值,因为他似乎不可能恰恰写下了一首在他全部微不足道诗歌中可以流传一百年和五百年的佳作——主要还在于这位滑稽可笑的人想做些有益的、无损人类的、值得期望的好事,不同于今天多数同时代人的所作所为。他撰写诗句,把字词排列成行,但是他既不开枪射击,也不轰炸破坏,也不施放毒气,也不制造弹药,也不击沉船只……
“人们也许会作出如下答复:一位诗人生活在一个明天可能即将遭受摧毁的世界上,他却如此细心雕琢、组合,推敲自己那些小小字词,因为他的作为与那些今天盛开在全世界一切草地上的白头翁、樱草花以及其他绚丽花朵的情况完全相同。它们生长在世界上,也许明天即将被毒气窒息,今天却依旧小心翼翼地孕育着自己的花瓣和花萼,不论是五瓣、四瓣或者是七瓣,不论是光边的或者是锯齿形的,永远认认真真把自己打扮得尽可能美丽。”
一朵花,一朵玉兰,一个生命,就是一首诗。
所有的艺术之杯,亦乃生命之杯。
乐声
清晨空阔,湿地里人很少。他并不是每天都在这里,我也没见过他几次。但记忆里好像只要他到这里来,笃定就在此处。那是个用型钢、玻璃之类现代建材建成的亭子,造型古雅,双层,在该覆以草顶竹篱处,却以玻璃覆顶,四周通透,视野几乎可通达那片阔大的区域。有时,会有好多人聚集在那,唱歌弹琴,热闹非凡。更多时候,是三四个喜爱萨克斯的人,在那里聚会,切磋技艺。
那天,人还没走近那里,已听到萨克斯的吹奏声,丰盈,悦耳,滋润,辽阔。心想,必是那几个萨克斯爱好者,又聚到一起了。
走近一看,竟只有一人,潇洒地占据了那座亭阁,吹着他的萨克斯。
就是那个他。
原来,只要有一个人,一个支萨克斯,就能让偌大一片树林花草乐音回荡、余韵袅绕。我估计,换成笛子不行,笛声太尖锐。小提琴不行,琴声嫌单薄。钢琴也不行,钢琴太喧闹。萨克斯正好,像女中音,浑厚、内敛,不乏激情。凡事都需适度,恰到好处。萨克斯清醒地懂得这一点。清晨的幽静,于是在夜来残余的沉郁里,渐渐显出了那种并不张扬的活力。不知神奇的是那个人、那件乐器,还是那种声音?或者是他和它们的全部?
日前,应友人之约,去当地音乐厅,听过一场弦乐四重奏。那是个不小的音乐厅,四位演奏者却拒绝使用电子音响设备。他们相信自己的能力,只想奉献原声。而要让你的声音充盈于它能抵达的每个地方、每个角落、每个最细微的空间,你先得让你自己灵魂充盈、气息饱满,有足够的力量。那靠不得乐器,也靠不得扩音机——电子的无限放大看似有力,却会让声音变形跑调。
最好的音响也难于还原某个源自血肉之身、带着某个特有的呼吸气息的人声。
好听的,从来都是生命。
冬樱花
友人们早就预告,边城的冬樱花快开了。某天乘车穿城而过的那条路,据说正是边城的樱花大道。可惜时日还早,枝头的樱花,只星星点点几朵。我说,樱花昆明也有啊!“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李广田先生那篇《花潮》,说的就是昆明人每年到圆通山赏樱花的盛事。友人生怕我小看了边城樱花,说昆明的樱花,是人工培植的,是关在公园里的,我们的樱花,是本地野生的,开在大自然里的,不一样——不信你到时候看。
日子,有时还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那般精彩,在那里,你至少还能挑开隐蔽的真相灿烂的破败。樱花就晚点开吧,好多人到现在都还没赶来。
事后,每天早上去湿地溜达,便注意着,见冬樱花开得好了,走到几株盛开的樱花树下,如对满天云霞。拍了好多照片,发给友人看,回说还可以,但还不是最好的,等哪天带你去山上看。
不日,就说要去营盘山看樱花了。我应酬着,心想,我俗人一枚,虽也爱花,却并无对花团锦簇的期待,真在渴望的,只是和风、初阳,以及那些如粥一般平常的温暖,以及大地上的自由行走。但我没吭声,怕扫了友人的兴。
原来,所谓山上,那是一处叫茶博园的地方。上得山去,远远就见高阁耸立,一问,道是云盘山茶博园问茶楼,斗拱飞檐,四周樱花绚烂,多植于茶园间。正是午后,西斜的阳光殷勤浓艳,随意走去,真是一步一景,目不暇接。登楼而上,见远处是更为阔大的茶山、茶园,殷红的樱花,点缀在道道曲线流畅沿山势而行的茶垅间,更远些,是远山、云岚、村庄,人家……心想,这样的山里人家是有福了!
友人说,澜沧景迈山古茶园的樱花,比这更漂亮!
路太远,就只能想象了。
原来,科学种植的现代茶园,喜阴而又不能没有阳光的茶树,须有高大树木荫庇陪伴。生态、植株的多元,方有利于茶树生长。那样阔大壮美的风景,非为景观而为的景观,倒是茶树生长的需要。正想着,人是不是该从中悟点什么呢?就闻听友人以茶余饭后的随性,讲了几个与那片茶山、茶园及那座问茶楼的故事,皆与其开发、建设相关。其中有人暴卒、有人触刑。有人坐牢……都说是为了茶,可一路走来的各色人等,冥冥中之各自作为,皆忘了茶,忘了老子不为之训、如此,结果便是注定了。回头再看问茶楼,何妨问茶于天、于地、于樱、于云、于一方边塞大地、于一部悠悠茶史、于几个人生沉浮、于每个寻常人的内心,心不在该处,何以能得安顿?“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礼记·大学》)十只眼睛看着,十只手指着,难道还不令人畏惧吗?
浮生若梦,梦初醒;抬头赏花,花半落。一个人,怎样才能在回眸烟雨云雾的尘世时,一转身间,不再是千年以后?怎样才能当所有的花朵叶片都凋零时,我还是那一片岁月的新叶,挂在人们不屑一顾的枝头?
黄雁曾说她的老外婆说过:“每棵小草都会有属于自己的一颗露珠。”你急些什么?
汪曾祺先生说:“赏花赏到气息、氛围、情怀。隔江看花,隔窗听雨,隔着人世中一层一层占有的标签,轻启那古旧又明润的光。如同浴一回月光,落两肩花瓣,踏一回轻雪,活着、走着、看着、欣喜着,却没有患得患失的心情。”
赏花、品茶、问茶,皆如是,回归内心,才能美得惊人。
黑头公
清晨去湿地,天蓝如水,阳光一篙子就撑到了底。我抬眼就看见,有只大鸟高高站在不远处的树枝上,正不时骄傲地转头四顾。那鸟个头硕大,身长怎么也在15厘米以上,其美不可方言:颈部以上是深黑色,像深夜那样的黑。颈部,仿佛戴着个连脖儿防寒帽。朝我这面的腹部,是淡褐色,阳光映照下,成了柔和好看的淡黄色。翅羽尖端——我看不见它翅膀的正面——也呈黑色,是黎明前的那种黑。尾羽却殷红如血,十分耀眼。而它长如扇柄的尾翎,却由淡黄缓缓渡到深黑,最终又变成了雅白。就凭那身不俗的打扮,它应该骄傲,值得骄傲。
除了白鹭,我还没见过那么华丽的鸟。
那会儿我根本没想到它会一直站在那里,十分配合地给我做了一早上模特——至少没想到它会配合我那么久。那是一株山梨树,叶子椭圆,宽阔肥大,跟那只鸟的个头倒十分般配。我原来无非好奇,想拍幅照片好玩。连拍了几幅,却难说满意:一是鸟拍得太小,显不出它的华贵;二是手老有点儿抖,图像不清晰。其实按我的这点摄影水平,一个连手机摄影家协会都入不了的人,也就那么回事了。只是我却怎么都有点儿不甘心,觉着这样也对不住那只鸟。
回来一看,那早上我拍了四十多幅照片,好的没有几幅。
庆幸只在,我认识了一位“黑头公”。
“黑头公”是那鸟的俗名,真漂亮!于是当日有记——拍得翠鸟一枚,查为“黑喉红臀鹎”。《诗经·野有蔓草》以咏之:
野有翠鸟,零露漙兮。有美一羽,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翠鸟,零露瀼瀼。
有美一羽,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晋书·诸葛恢传》有云:“恢弱冠知名,试守即丘长,转临沂令,为政和平。值天下大乱,避地江左,名亚王导、庾亮。导尝谓曰:‘明府当为黑头公。’” 晋人诸葛道明,年轻有为,王导称他“当为黑头公”,意为头发未白即可升为公侯。原来,“黑头公”竟是年少头发尚黑便居高位之喻。
如此,那只鸟已早居高位了——难怪那么神气。
我知道,自由飞翔,自由歌唱,无非你的天性。难道你是个值守的哨兵吗?站得那么高。小心哦,有些无良的枪口,没准儿是瞄着你的,我目睹过那样的牺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