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火车
那一列小火车在上海东部的田野上开了很多年。它的起点在黄浦江边上,终点到县城,全程是一个小平原的乡下。站名也乡土:高庙——川沙,小时候它们只是一个地名,现在觉得好听得像甜酒酿。
那是一个无论写诗、画画、拍电影,几乎四处都可以入框的漂亮乡下,小火车就在它的框里开了很多年。几节绿车厢,窄铁轨,不是大火车那样的座椅,而是对面对两排长木椅,车厢不相通,鸣出的汽笛也不是大火车的高亢,而是合乎小平原上的细气、柔缓,稻田、棉地、树林、竹园、小河水、烈士陵园,还常擦过农民家宅子的门前、窗口,哪儿的轻轻呼吸也不会被惊扰,南方四季的天空总不绝的飞鸟,也不惊逃,穿过它喷出的烟气,飞行着叫出它们各自的好听。真是好听、最适合用长笛吹出,而且最好是一个长发长裙的女长笛手。
无数的货物和生计,拎包挑担的,去乡下买鸡,到市区买药,回娘家、看亲戚,工人去市里上班,学生下乡学农……踏着梯子走上,走下梯子到达,轮子碾着铁轨,运送了四季平平常常的来来去去。
寻常百姓,大人小孩,没有身份证信息,所有的行程故事里都是他们自己的小细节、小心愿、小秘密、小喜悦,那时的大人乘客,离开了这个世界已多少,那时的一个个小孩小人,现在都已如我般的年岁。他们记不得是哪一天哪一日曾踏上走下过小火车,坐在那晃晃摇摇的轰隆节奏中,但是荡漾的感觉在记忆里,远远的,又是那么近,油然地就又在心里行驶起来。
我是乘坐了多少回的。
拿着鱼竿、水桶,和同学一起去钓鱼;挎着书包,去烈士陵园扫墓;背着铺盖,下乡学农……最后一次坐它,是去终点的县城买手表。
有一次,没有钓到鱼,我们就找了一个浅浅的小湖塘,脱了鞋,卷起裤腿,跳下去摸。我的那个篮球同学,他喜欢打篮球,上学放学,总是一路篮球拍进校门拍进家门,他这回是脱下长裤,扎牢裤腿,把裤子当渔网,跟在看得见的小鱼后面追……追完了鱼,他拧干裤子铺在盛开的油菜花上晒,腿上也开满了油菜花,我们齐声大喊:“大家来看啊,大家来看啊,有人不穿裤子!”田野无声,回响的只是少年的游戏。篮球同学躲在菜花地里,头也不敢伸出。
学农更是我们的欢欣岁月。吃住在一起,白天跟着贫下中农劳动,越帮越忙,贫下中农满脸笑容,眼开眼闭。晚上装鬼吓人,门外的风,四壁的动静,全都张开血盆大口,头躲在被子里,也像篮球同学一样,不敢往外伸,他是不好意思,我们都是怕鬼怕黑。
已经白天黑夜呆了好几天了,一天,站在谷场上,一个绰号叫鸡的同学,竟然指着一只老母鸡大喊:“你们快来看,这只鸡怎么只有两只脚!”
我们没有立刻哄笑,因为的确都一蒙,是觉得有些异样,怎么只有两只脚?
这时,一列小火车开过,我们的眼睛跟着它而去,人的眼睛总是会被火车带着离去,好像很难拽住自己。等火车开过了,我们才哄笑同学鸡。想起鸡长几只脚,也想起我们的鸡同学,他和小火车一样,去了远处,在他的终点站下了车……我们心里也都无法拽住自己,笑,也心伤。
我们住的这一家是贫下中农,有一个比我们小的女孩,穿着土布的褂裤,蛮好看的,常常看着我们笑,害羞地从不言语。我们结束了欢欣岁月的学农,排着队往火车站走去,她也站在家门口送我们,身体有些往前倾,目光看着我们移动,闪出了一点冷清。
我最后一次坐小火车是我21岁的时候了。从农场回家休假,妈妈给了我一张购表票,125元钱,东风牌手表,只有小火车终点站的川沙镇上才有货,我兴冲冲地赶去,买到了兴冲冲回,站在车窗口,看见烈士陵园闪过,我们去扫过墓的,里面安息的都是解放上海的战士,他们由这儿往市区冲,未能渡过黄浦江,倒在了这儿的小平原上。很多都是很年轻的,如同我的21岁,比我更小些,我们扫墓的时候站得笔直,心里也在冲锋,告诫自己要好好学习,继承遗志!陵园永远那么肃穆,站在车窗口我虽然喜悦手腕上的新手表,心里却悠然又肃穆起来,已经当了几年知青,对人生和情感都更懂些了。
我没有料到,小火车经过我们住过的那一家的房子的时候,它太突出了,就在铁轨边上,所以一眼看见,谷场竹竿上晾晒着衣服,那个女孩坐在门边,土布围裙罩着腿,在拣豆子。她也立即抬起头,看着火车,她不会知道车上有一个在她家里住过的中学生。她一定也不上学了,在家里务农,眼睛里已经很有些辛劳。
小火车的车票是两毛钱。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不开了。小平原的画框里没有了它,再想写一首诗,画一幅画,拍几个电影镜头,就无论如何再没有它的身影、声音,只有我们这些人把心里的那块旧旧的帷幕拉开,才能让愿意看见的人看见,而我这样写下,也是拉开了帷幕讲给你听。希望它有些像诗,像画,像电影的镜头。
可是为什么要停开呢?那是多么美丽的小平原的穿行和运送。很多年以后,万一有个人翻开我的书,读到这文字,会不会油然兴奋,指着窗外:“这小火车的铁路不正是在我家的窗口下吗?”我们学农的那个村子的地名叫“顾路”。
几年以后,爸爸用他的精工表换了我的东风牌表,他说它很准,岁月的来来回回也都是很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