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学》2022年第1期|陈家恬:野味与野趣
作为中国李乡的永泰,每年夏秋季节,暗褐网柄牛肝菌,亦即李菇,便从李园地面,或树头,或塍壁,悄然冒出,热闹一番。它们大小不一,形态各异。尚未开伞的,犹如钉在地上的羊桩;开伞的……
李 菇
作为中国李乡的永泰,每年夏秋季节,暗褐网柄牛肝菌,亦即李菇,便从李园地面,或树头,或塍壁,悄然冒出,热闹一番。它们大小不一,形态各异。尚未开伞的,犹如钉在地上的羊桩;开伞的,菇伞如罗经,菇腿如手腕,浑身墨绿,近乎古铜色,泛着淡淡的油亮——令人两眼发光,满怀喜悦。心想,小的,先不拾,让它长大些。可是,一天是那么大,两天也是那么大,三天过去了,还是那么大。“日日笋,时时菇。”说是竹笋生长很快,一天一个样,野菇生长更快,一时辰一个样。而事实并非如此,恰恰是过了许多天,那些野菇不仅没有生长,反而失色了,萎靡了。这种现象,我也从别人那里得到了佐证。难道真像人们所说的那样,野生菇蕾被人发现之后,听见说话声之后,再也不长大了?难道它也害羞,也胆小,也怕惊吓?似乎这就是答案:拾菇时,谁一说话,同伴就会竖起食指,小声地嘘一下。这种现象竟也引起了俄罗斯著名作家普里什文的关注,他在《大自然的日历》一书里写道:“我常听人说,蘑菇若被人看到之后,似乎就不再生长了;我做过多次考察:蘑菇还是在生长。我竟还听说,鸟蛋若被人看到,鸟儿就会搬家;我又做了考察:鸟儿天真得很,它不会疑神疑鬼……但是有一次,一个小孩用成人的目光看了看我,我似乎就觉得那是罪恶本身在看我。倘若让这目光一看,蘑菇倒是会不再生长,鸟儿也会搬走鸟蛋。”他的结论,与我是相左的,除非他的观察对象是人工栽培的蘑菇,那么,彼此之间就不具有可比性了。但是,无论如何,我都相信自己这一双充满着好奇细胞与探究精神的眼睛,依然保留自己的审慎判断。
我的觉察是真的吗?普里什文的记述是真的吗?不必猜测。不用等待。还是去别处寻找大的李菇吧,多少总会有的。
李菇可食,适合清炒。虽有土腥味,但口感柔软、清脆而爽滑。据说有微毒,而与空心菜同炒,则可解毒。
麻 丝 菇
可食用的野菇,我已知道茶树菇、柿树菇、麻丝菇、肥菇(美味牛肝菌)、红菇和炭菇,而能把菇名与菇联系起来的,却只有前三种;后三种吃过,未曾亲眼见到新鲜完整的模样。
什么地,出什么菇。这里没有油茶树,不可能出茶树菇;没有柿树,也不可能出柿树菇;不知道会不会出肥菇。脚下正是“三分阳,七分阴”的地方,有一片槠树、罗浮栲、闽粤栲混交林,地面腐殖质相当丰厚,又正值“稻苗乌,出红菇”的季节,可能有红菇。红菇是一种极为珍贵的野生食用菌,产妇常用它补血,富有人家则多用它来滋补身体。我真想拾到红菇。经过仔细寻找,终于发现一丛五朵色泽鲜艳的菇,像蒙着红盖头的“五朵金花”,或许是红菇,先拾起再说。顺手拾些其他好看的菇。
途中,天气骤变,大雨。躲在楠木底下。树高,冠大,枝叶多层且繁密,恰如特制的沙滩伞,足以挡雨。同我一道避雨的,还有硕大的独角仙。我抱胸而立。它则攀附于树干。不期而遇,面面相觑。当然,我也听雨。树下听雨,尚属首次。原本静寂的树林,由于雨的突然造访,顷刻喧闹起来,仿佛交响乐的前奏。演奏就在头顶,醍醐灌顶似的,威压感油然而生——它来自树冠的沉重的传导,树冠像吃饱了水的海绵,开始渗漏,又像饱胀的乳房的泌乳。任何一滴水从上一层落到下一层,便不是它的本身,毕竟混合了滞留于叶片的其他水滴。也就是说,落到地上的水滴,几乎都是辗转的,并非直达的。换句话说,能够从树梢直达地面的天水几乎是没有的。抑郁的菇蕾,憋屈的灌木,它们可以耳闻雨和叶的合奏,却极难分享到纯净的天水。它们成长之不易,兴许正囿于此。雨,终于停了。所有的树冠湿成一片。承蒙楠木的庇护,我的头发与地上的枯叶,干燥如初。所有的回避都是短暂的。我不能老待在这里。我要离开,纵然每迈出一步,都会有箭镞般的水滴当头而至!不过,可以想见,神往之处,必有佳境。我不具独角仙的形象,但不乏独角仙的悍勇——特立独行!
进入视野的,还有从未见过、形状殊胜的蜘蛛网——十字形、X形、螺旋形或同心环状。你看,那个螺旋形的,螺旋体竟然由五十多个豌豆花瓣似的蛛丝联结而成,再精致的花串与它相比,也要甘拜下风。再看那个同心环状的,多么像罗盘仪,究竟是哪位粗心的地理先生遗落的呢?灵巧如许,芳名何谓?
穿行于密林,颇似浮槎于大海,总觉得茫然——阴森可怖,又寻不着路——哪怕仅有若干清晰可见的踪迹,也可以壮胆。草蛇灰绳似的行踪,并不适合追随,似乎只在诠释“各行其是”一词。潜水般行进,终于置身于一片针叶林。高大而茂密的松柏林,想必不会让我失望——这里特有的芳香气息,顿时让我感奋起来。毕竟树下铺着地毯似的落叶腐殖层。此情此景,与美国作家利奥波德在《沙乡年鉴》里的描写毫无二致:“每种松树都有它自己的组织结构,这种结构为了针叶享用它自己的生活方式而提出了一个‘办公室任期’。因此,乔松保存它的针叶期限为一年半,多脂松和短叶松为两年半。新添的叶子在6月份就职,即将离职的叶子在10月份写告别演说词。所有离职的叶子写的是同一内容,都用黄褐色的墨水,这种墨水到了10月就变成了棕色。然后针叶凋零,并被填进地面上的落叶层中,为那些还在生长的植物增添才智。正是这种积累起来的才智,才使得任何一个走在松树下的人的脚步肃穆起来。”
果然不出所料。“化腐朽为神奇”的生动景象异彩纷呈。松针厚积的地方,麻丝菇的长势,叫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么密集,那么苍劲有力。无数的麻丝菇合力举起厚厚的成片松针,像许多小千斤顶顶起毛茸茸的木板,又像许多顽皮的孩童托着斗笠玩耍,令人叹为观止。一块簸箕大的地方,就能拾满一大篮。松针稀薄的地方,麻丝菇则稀疏些,含羞地,披着不像样的盖头——草帽似的松针,或是斗笠似的枯叶,难有上述体面的景致。不过,这样更能看清它们的独特风姿——素面朝天,雄赳赳,气昂昂,阳刚十足,无论它的色泽,还是它的形状,都足以使怕羞的女人不敢正视一眼。
开动脑筋,睁开眼,迈出脚,徐行且探索,两手总不至于空空如也,正如这一路走来。
日本作家水上勉曾写道:“我一直想,落叶松树滴落露水,催生出如此神妙的菌类,这完全显示出树木的神秘性。”麻丝菇可是野菇中的珍品。吃法有多种,首推切成薄片,茶油干煸。若作为鼎边糊佐料,绝佳。不论何种吃法,它的美味,仅用“清甜”两字描述,肯定是苍白的——而我又想不出更精确的语言。“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孔子也感叹知味难。
对于新奇的事物,我总想探究。炭菇,殊属异类。初见为白色,一经采摘或触摸,颜色就开始渐变,从白色到淡烟、棕灰直至深棕;滚汤焯了,进入突变,赤黑如炭,如同乌贼喷墨。其色一变再变,比变色龙还要灵敏。常识中,食物渐次变黑,往往被判定为有毒。我真佩服第一个吃炭菇的人,其胆量必定比第一个吃螃蟹的更为雄壮。炭菇口感并不好,但它作为黑色食物,无疑又是珍稀的。没有指引,恐怕是找不到它的,好比婚事,固然朝思暮想,却无人提亲,徒害单相思罢了。
涧 螺
老家人均田地不足三分,远离人均一亩的最低生活保障线,且以“望天田”居多。大集体时期,粗放耕作,单产很低,口粮不足成为许多家庭的头号问题。所幸天无绝人之路。好山好水从不亏待亲近它的人,像慈祥的长辈,始终是公平、宽厚、仁义的,应时之物,四季不乏,春有竹笋,夏有野菜,秋有野果,冬有植物根茎。除此之外,还可随时捕猎,搦棘胸蛙,拾涧螺,捞虾,捉蟹……
本地螺,论品种,大抵有这几种:田螺、溪螺、池螺和涧螺;论大小,田螺最大,涧螺最小;论洁脏,池螺最肮脏,涧螺最干净。
我拾过田螺,也拾过涧螺。拾涧螺的光景,清晰如昨:念小学的时候,到同学的老家——邻村盘富山涧去拾过;那涧才叫长呢,那水才叫俊呢,那螺才叫多呢!自己老家的山涧固然也不短,水质也上乘,而螺却寥若晨星。暌违山涧三四十年,不知有无长进,不然的话,我得托人去盘富弄些来,拿到老家山涧的源头,进行一次放流增殖——鱼可以,想必螺也不拂吾意。趁便放些山涧小鱼——老家所缺的台湾铲颌鱼——其名称也是几经周折得知的。做此类事,我乐意。好比把紫薯引回去,把绝迹多年的芜菁甘蓝引回去,由家人试种了,分享给左邻右舍。良种尤其重要。
言归正传,详述涧螺。所谓涧螺,顾名思义,它是一种繁衍于山涧的小螺。名叫什么,几番讨教,方知:放逸短沟蜷。其个头,大多与规格为M4×25的自攻螺丝钉相当。其肤色,或褐色,或黑褐,后者多见,活像饱经沧桑的农夫。生存条件极为苛刻,除了必须是山涧之外,还要同时具备:水质常年保持在Ⅱ类以上,有石头可吸附,有树木或草丛遮阴但阳光又可漏下。稍有污染,便活不下去,故而被誉为水质义务检测员。傍晚时分,尤其是夏令,它们会顺着石头往上攀爬,吸附于石头,如同婴儿嗍奶;乍看,仿佛面包表皮密密麻麻的点缀——只是它拥有多双隐形小耳,而且特别灵敏,人们尚未伸手,它已经失魂落魄,纷纷坠落了。若要可观的收获,非蹑手蹑脚不可,并且赶在它坠地之前接住,颇似拯救凌空轻生者。最刺激的地方大抵就在这里了。
涧螺的功效,通常被认定为滋阴、清热、平肝、解毒。当然,它最大的本领,也许是擅治肝炎甚或肝硬化。最有力的佐证是:有位乡亲被确诊为肝硬化,主治医师劝其回家静养。身为医生,他当然明白其言外之意。而他盛情关照过的许多乡亲并不善罢甘休,主动合议轮流去拾涧螺,无偿给他炖服。果如所料,半年后复查,病灶全然不见,各项生化指标也完全正常!
涧螺,几乎都是炖了汤吃(加少许茶油共炖,尤佳),极少炒了吸肉。那汤绿得卓异,胜似朱自清先生笔下的“女儿绿”:“我若能裁你以为带,我将赠给那轻盈的舞女;她必能临风飘举了。我若能挹你以为眼,我将赠给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睐了。”面对它的食客,谁不被那“闪闪的绿色招引着”,同时“开始追捉她那离合的神光了”?喝了汤——往往是即位的,每人一小盅或一小碗,委实难以过瘾,忍不住吸将起来——纵然使出吃奶之力,也是不济的,即便借助于牙签,又吸,又挑,亦似鸡肋,食之不得。初次品尝者,结局大都如此。每当遇见食客意兴阑珊的时候,侧目他那晾着些许涧螺的碗(盅),不免回味刚才覆盖其上的那种绿,进而又想起朱自清先生的肺腑之言——简直就是向它倾诉的:“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着你,抚摩着你,如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着她了。我送你一个名字,我从此叫你‘女儿绿’,好么?”不过,有一种方法,或可聊资尽兴:选个明月之夜,将炖过汤的涧螺收集起来,加入佐料,爆炒了,然后找个僻静之处,一边吮吸小螺,一边啜饮小酒,“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那种惬意,便可尽情独享了。
钓 虾
老家的山涧,潭多,水清,石众,消瘦,而螯虾却不少。在我的印象中,它始终像一条奇异的南瓜藤,开着奇异的花,吊着奇异的瓜,串着奇异的故事——我曾常去垂钓。
螯虾大多隐于石缝,偶尔出来觅食闲逛,遇有动静,仓皇潜藏,急急如敕。欲钓,须把饵料送到它的家门口。若是热天的傍晚,日头即将落山时分,或是天气骤变,闷热不已,加之电闪雷鸣,所有的虾都像隐士一样纷纷现身,在潭底四处爬动,仿佛举行某种仪式,迎接异常天气的来临。此时,只消将饵料送到它的嘴边,它若不理睬,甚至可以挡住它的去路,塞将过去——可能是徒劳,或许它不吃这一套,或许它没有心思,只顾盲目地忙碌。此种情景,与普里什文观察到的大相径庭:“雷声隆隆,雨下个不休,太阳在雨中露脸,一条宽大的虹从天的这边伸到那边。这时候,稠李开花了,一丛丛野醋栗欹斜水面,也转绿了。第一只虾在一个洞口探出头来,微微动了一下触须。”所以更多的时候必须在洞口引诱。饵料为蚯蚓段或青蛙腿,穿于钓钩。螯虾不像月鱼和黄颡那么贪婪和急切,貌似大家闺秀,吃食细咀慢嚼,钓钩完全失去作用。胆怯的螯虾探头探脑,心惕目厉,贴着潭底,逡巡,狼顾,三步两回头,满腹狐疑,渐趋目标。抵近了,却又停住,先伸出一螯,黝黑的钳子似的长螯,轻触饵料,感觉毫无风险了,方像小鸟鹐食一样镊一下,又触电般缩回——眼睛却一直鼓突着,紧盯目标不放——忽然,快速前进,举起双螯,仿佛激动的男人急于拥抱久违的女人,呈包抄状夹住饵料,奋力撕扯着后撤。没有经验的人以为它上钩,迅即拉起,其实十之八九业已脱逃,甚至掳走了饵料,也浑然不知。又惊又喜的它,弹跳着逃逸,难觅踪影。终究按捺不住食欲,不一会儿,它又现身,继续搜寻,越发急切了。或许已有愣头青模样的米虾正在分羹。黑而大的螯虾勃然大怒,举起长螯驱赶。米虾退缩一旁,徒唤奈何。此时的螯虾变得肆无忌惮,或单螯镊住,或双螯合抱,企图一举劫掠饵料。若是急于拉起,聪明的螯虾就会选择放弃,其间也会有数下拔河似的小动作——至多拉到水面——最好的办法是欲擒故纵,轻轻抖动钓竿,引诱它再度扑食,然后缓缓拉紧钓竿,待到有一种僵持感时,迅速拖离水面,一旦出水,它明知上当,却也不肯放弃——不过,如此之傻的螯虾并不多,最简捷的还是右手握钓竿,左手执捞具,将其引入捞具。进入捞具,即成囊中之物。当然,引虾入捞具并非易事,惕厉的螯虾一见捞具旋即逃离,径入洞穴,过起寡淡的日子——只有一些心存侥幸的螯虾,才会用探测器似的长螯轻触捞具边沿,战战兢兢地涉入。
钓起的螯虾盛于水桶,狂蹦乱跳,尽管其弹跳功能堪与跳蚤比肩,可几起几落之后,即告偃旗息鼓,或蜷成蜗牛状,或侧翻身子,或螯足朝天,连始终昂扬的触须也扭曲了,在深深的桶中,在浅浅的水里,扭动不已……
蜂 蜡
来到一片悬崖下砍柴。那里有一片好柴,多为檵木和青冈。岩石边上,有一棵鹅掌柴特别高大,但它木质疏松,烧不成炭——可将它烧成灰,泡水,过滤,煎白碱。不过,它那臃肿的树头引起了我的注意。用炭锲銎敲了敲那突起,居然露出淡黄色的结晶物。轻轻刮去覆盖的腐殖质和青苔——哦,好大的家伙!像板实的糖糕,又像石英石。凑近闻,似有蜂蜜气息,但又以为是错觉。兴许是什么蚁穴吧?虽说“灵珠产无种,彩云出无根”,但在这样的地方,我是不指望发现什么宝贝的。
于是,继续做着紧要事——砍柴。
收工的时候,随手敲下一小块,带给父亲。他瞧了瞧,捏一点置于舌尖,舔了舔,两眼发光:哪来的?
就在底下树头那里。我指向那棵鹅掌柴。
赶快去看一看。
来到鹅掌柴树下。他看了看那家伙,又看了看四周,疑惑起来:怪了,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这东西呢?
到底是什么?
是宝!罕见的宝!
罕见的宝?
这么大堆的野生蜂蜡,不是宝,是什么?它不仅可以吃,还可以治腹痛、咳嗽、冻疮和烫伤呢。
经父亲这么一说,我对它刮目相看了。它的质感,它的色泽,堪与钻石、翡翠媲美。而它的神秘与灵性,再昂贵的珠宝也难望其项背。据说蜂蜜是世界上唯一不会腐败变质的食物。
这堆至少二十斤的野生蜂蜡,怎么出现在这里?究竟如何形成?蜜蜂都去了哪里?已有多少个年头?怎么不会融化,也不会变质?鸟兽昆虫也不光顾?这宝贝还有什么用途?能卖多少钱?
对于这些问题,恐怕父亲也不甚明白。所以我没说出口。
“神秘的不是世界怎样,而是世界是这样!”我无法完全理解奥地利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的这句话。
谁能为我揭示这些神秘?
追 蜂
“惹蜂蜇头。”这是老警语,其意是,你招惹了蜂,当然它要蜇你的头。也可以引申为: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吃,自己找的麻烦自己理。谁愿意招惹蜂呢?
小时候,我不但敢惹蜂,而且机灵如英雄少年潘冬子,常常把各种各样的野蜂弄得晕头转向,四处逃窜——那不是寻常小蜂,而是白脚蜂,剧毒,有顺口溜为证:“黄腰(马蜂)三,凸鼻(土琴蜂)四,白脚子(小黄蜂)二十四。”若是被它们蜇上二十四针(成群结队,轻而易举),必死无疑。被它蜇一针,也会鼓起一个鸡蛋,又灼热,又疼痛,涂擦南瓜或丝瓜花粉,也难以消退。我曾经领受过。
可是,每年夏天或秋天,闲来无事的时候,我常去追蜂,像山风一样轻拂野地,大多是赤脚的,仅穿裤衩的——从七八岁开始,每年若干次,直到上了高中,才作罢,一来功课忙,二来长大了。援引父亲的话来说,便是:站起来,日头都被挡了一半。再当孩子王,岂不叫人笑话?
只是,追蜂实在太有趣了,总是忍不住的——那是我们小时候最快乐的活动之一,至今,我仍时常想起追蜂的细节。
第一步:找伙伴。叫上邻居小孩,越多越好,若太少,声势不足,难以尽兴,至少要有三五人。
第二步:黏蜻蜓。首先找一条长发,找一小片竹膜。再叫人到别人的篱笆那里偷拔两根竹子。然后,把竹子的一端劈开,其中一根用芒萁管撑开,做成一个类似“丫”字形的拍子,卷蜘蛛丝。蛛丝最好是刚抽的,黏性强,管用。接着,由我去黏蜻蜓,或委派代劳。黏蜻蜓要比捉蝴蝶容易得多,毕竟是用拍子的,人可以远离目标,只要不弄出声来。头人弯腰弓背,蹑足抵近,伙伴尾随其后,亦步亦趋,寂然无声。每个脸蛋都被晒得通红,黄豆似的汗珠频频滚落,但没有谁退避到近在咫尺的树荫下。倘若连黏几下,一无所获,就有人忍俊不禁,但也不敢朗笑,只好咬唇抿嘴,窃窃地,私吞快意;有的干着急,攥着拳头,一次又一次地撞击大腿……终于黏了一只!
第三步:招引蜂。蜻蜓被大解成两三块。选取肉多的一块,夹于另一根竹子,握住另一端平举着。这是干什么呢?招引白脚蜂。你想不到吧?不一会儿,白脚蜂如约而至,它那缠着绷带似的小脚,活像窈窕淑女裙裾的白旒,妩媚而动人。盘旋几圈之后,停在我们举着的诱饵上,可谓正中下怀。它嗅了嗅,开始啃食,大快朵颐,头也不抬一下,仿佛固定在那里的标本。它张开翅膀,拼命扑棱;高翘尾巴,蜂针蜇着,蜇着,酷似缝纫机针头,极起劲,充满快感,还滴着体液呢。它真的入迷了,沉醉了。这时,我试探着抖动竹子,它也不会飞走。逮它的时候到了。长发的一端系着竹膜,另一端打个活扣,悄悄地套进尾巴,直至细腰处,触电似的扯一下活扣,放开。哦,它飞起来了,歪歪扭扭,俨然醉汉。不过,贪婪的下场大都如此。
第四步:追逐蜂。那只白脚蜂飞着,飞着,我们已把视线扎在它的尾巴上,紧盯不放——尤其是那高高飘扬的竹膜,全然不顾脚下的路,一边高喊,一边奔跑,如同一群且将剩勇追走兽的猎犬,一路狂奔,奔过田园,奔过山涧,奔过沟壑,奔过山冈,白脚蜂飞往哪里,我们就追向哪里。有的落水了,有的脚崴了,有的声音沙哑了,有的手脚划破了……我们就盯着那条忽高忽低的竹膜,那只又惊又累的白脚蜂。鲁缟般的竹膜仿佛灵异的招幡,魅惑着一群幼稚而躁动的灵魂,它们越飞越高,越来越远,就越怕它们脱离视线——目标忽然消失,杳无踪影。于是,我们彼此互相抱怨,破口大骂,甚至撕打起来……所谓放浪,这才是!所谓狂欢,这才是!所谓童年,这才是!有时,没有追多久,白脚蜂便栖在灌木丛上——可望,可即,不禁窃喜,猫式蹭过去,窥探一番,空空如也。火冒三丈,抱起石头,猛掷,除了几片落叶,什么也不见。唉,又是白追!
第五步:收蜂巢。跟踪到了蜂巢,即使很小,也是兴奋的;如果蜂巢有如斗笠,我们就会跳起来乱喊一阵——即使霜降季节未到,油茶花还没有盛开,蜂巢表面还是浅灰色的,尚未变白,我们也会耐心守候,相互轮流,每隔几天都去探看一次。如果蜂巢表面发白了,表明蜂蛹已经成熟,我们就告诉大人,央求帮助把蜂巢收回来。说是央求,实乃讨喜。大人一般不贸然出动,大多会叫我们先带去探一探路,看一看蜂巢的大小与方位。然后,选择一个夜晚,等到白脚蜂全部归巢了,点燃艾草,把它们熏晕,再用麻袋套住蜂巢,拽下,带回家,放入蒸笼。蒸死的白脚蜂可别扔掉,那是祛风和治疗荨麻疹的良药。最后,把蜂蛹一粒粒挑出来,炒了吃,那才叫香呢;如果用于炒粉干,那才叫爽呢。到这时候,通常是深夜,我们几乎都睡着了,只有个别耐心等待的人,才会分享到数粒蜂蛹;贪睡的人,要么一粒也没有吃到,要么第二天早上只吃到那些再也不酥的残余,努着嘴,挑起沉重的愠色,有的谩骂起来,甚至发誓下一次发现蜂巢,再也不告诉别人……
追过几十次白脚蜂,找到蜂巢的少得可怜,仅仅五六次而已。不过,如果时光倒流,我还去追蜂——在故乡的野地上呼啸,像山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