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花人(一)
2023年央视春晚有个节目叫“种花人”,就想起了那些以前关于种花的种种来了。谨以此文,纪念我的母亲.
----题记
我认为,有些性格特质不是后天形成养成的,而是基因里遗传的,而且还会隔代遗传。
我的外婆很爱种花,我也是。而我妈不是,我妈只爱种庄稼。
(一)外婆
我外婆爱种花,在她那个年代的人当中并不多见。
我是七十年代初出生的。小时候的记忆里,那时候生活条件很艰苦,镇上有工作的人家都会见缝插针地种上几棵葱蒜,节省开支,以备急用。但我外婆种都是花:天竺葵、百日草、太阳花、万寿菊、老虎花,还有一株彩椒,小指头大小,圆溜溜红彤彤很可爱。这种椒不可以吃。只能用于观赏,这是外婆郑重其事地告诉我的。我私下认为,也许是外婆怕我偷摘来吃掉的缘故。长大之后才知道,那种彩椒确实不能吃。
外婆是真不羁縻于世俗。
外婆住的是一座低矮的瓦房。虽是瓦房,可并不代表外婆贫困。相反,在当时,外婆有着相当令人羡慕的社会地位。她是退休干部,她的丈夫---并不是我的亲生外公,是她的第二任丈夫---也是一个退休工人,曾经当过红军,也非常受人尊敬。他们住的房子虽然破旧,却是独门独户的。那时候,镇上有国家正式工作的人,大多数住的瓦屋,洋楼很少。
但因为屋前屋后的这些花,外婆家在我们镇上显得非常地与众不同。那时候,大多数人,不管是镇上的,还是像我们这些多子多孙的农村的人,一年到头好像都在发愁吃饱穿暖。种花这种事,在大家看来,就是吃饱了撑着。
外婆可不管别人怎么看。她对这些花特别的上心,浇水施肥,换土捉虫,事事亲力亲为,细致而耐心,一副外人看来不食人家烟火的模样。尽管外婆有退休金,但也有好几个儿女和一大堆孙辈要照顾,手头不拮据,但也算不上宽裕。可外婆的花盆里从来不种菜。她衣着整洁地侍弄花草的样子,也让她看起来与别的退休老太太那么不一样。
外婆家房前屋后,凡是有可以置放盆罐的地方,如窗台上、断墙面,还有门前不大的空地上,都放着各种各样的器皿。那时候,塑料制品还很少,这些器皿大大小小不一,最多的是形状各异的的陶罐、大大小小破口的碗,还有一个废弃的木桶。它们一律装着土,里面种着各种各样的植株。
那时候,整个灌阳镇都看不到几处开花的植物。可我外婆家一年到头都是花枝招展的。我们村里的人,即使不认识我外婆的,有时候去一趟镇上回来,见到我也会说,你外婆家的那棵什么花,开得真是好看。
他们叫不出名字那棵花,就外婆门口的大丽花。
那是外婆家最大也最漂亮的一株花,种在她家门口的的空地上。那块空地很小,只有一张四人饭桌大小。也许是因为种在地上,接了地气,又或许是因为土堆得高,方便根系生长,再或许是外婆时不时把尿罐里的尿泼在上面,肥力充足,这株大丽长得葳蕤丰茂,茎粗叶肥。这样,门口的空地就变得更加局促了,以至于外婆家的晾衣杆都没有地方支撑。那时候,不管是镇上还是乡下,每家每户都会在屋外的空地安置一条竹竿晒衣服。有了那株大丽花,外婆家只好把需要晾晒的衣服挂在屋檐下。
那株大丽花每年都开出硕大的花朵。外婆家的房子在一块高地上。从家里出来,要走下十来级台阶才到街道上。台阶的右边就是镇上唯一的菜市场。外婆家的大丽花高高在上地站在阳光里,橘黄色的花朵迎风招展。那些来来往往于菜市场的俗人,尽管他们的心里满满充斥的是饮食穿衣的俗事,此时也不免受到了致命诱惑。
这就让那些常在市场的屠夫和菜贩子见识到了外婆的泼辣劲。后来,尽管外婆家的大丽花没有栅栏围蔽,鲜艳的花朵照样散发着勾人的魅惑,就算没有人在家看护,却再也没有一朵花被偷摘。
“莫想,莫想,老太婆恶得很。”经过花下的人们,眼睛虽然盯着花,嘴里却相互这么告诫着。
外婆是与众不同的。她出生在二十世纪初。像她这个年纪的人,读过书的本就不多,有文化的女人更是少之又少。可外婆接受过教育,曾经是小学老师。
也许是有文化的缘故,外婆才那么显得那么有个性。外公原是个布匹商人,家里经济殷实。他们婚后育有五个儿女。据说,他俩离婚的原因在于外婆。我曾经听到亲戚们私下讨论,说我二舅怎么那么傻,别人唆使他去捉外婆的奸,他就去了。
可怎么看,外婆都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人。在我的记忆中,外婆总是一脸阴沉,威严得让我不由得打寒战。她不大与周围的人打招呼,一副知识分子的清高模样。况且,她后来的丈夫也是个老实到不能再老实的人,为人和和气气,但身材矮小,相貌平平。
可我外公却长得高大英俊。明明嫁了一个高富帅,为何却要出轨?
小时候的模糊记忆里,记得外公脾气很大,动不动就大动肝火。
再想想继外公的温和脾气,对他们的离婚也就有了自己的看法。
但在那个年代,又是在我们那个闭塞的小县城,外婆的离婚简直是惊世骇俗之举。
现在想来,外婆是勇敢的,不管是种花,还是离婚。
不知道她对我妈所做的一切,是不是也算勇敢?
我妈是外婆的第四个孩子,她前面有两个舅舅一个姨妈,后面还有一个小舅舅。五个孩子,在那个年代,以我外公家那样的经济条件来说,肯定不算多。可我妈才出生九天,我外婆就把她送给我家做童养媳了,理由是我妈出生的时辰不好!
外婆可是置世俗于不顾的种花人,敢于力排众议离婚的新女性!
我一直觉得这个理由很扯。但真实的原因是什么,我一直无从知晓。
于是,我妈成为她家里唯一一个生活在农村的人。众所周知,在那个年代,城乡差距有多大,一个非农业户口有多重要。为此,我妈一辈子都怨恨外婆。外婆却比我妈态度还强硬,生平从没有踏进过我家一步,好像不是她害了我妈,而是我妈欠了她什么。我小的时候,有一阵她俩关系缓和,双方有过来往,外婆也很少对我妈有好脸色。
我妈呢,对外婆极度客气。每次她俩见面,我妈脸上的表情堪比奥斯卡领奖台上的演员,那是一种我在家里从来没有过的样子,满脸呼之欲出的“我生活得很幸福满足”潜台词,让我觉得陌生得不像我妈。我曾想过,如果我家穷得四处借钱,全世界的都不借给我们,恐怕我妈宁愿穷死,也不会去找外婆要的。不过,由于我妈从来都是累死累活地做事,精打细算地过日子,再加上她的脑子活络,家里日子虽然像她的性子一样紧巴别扭,却也一直没有出现过借钱的情况。
在我心里,外婆跟别人的外婆都不一样。别人的外婆大多是亲昵而温暖的。童年小伙伴们常把自己外婆家当做父母打骂的避难所,或者高兴度假的最佳去处。每当听到身边的朋友叙说外婆家的趣闻趣事,我就感到失落。我的外婆却如同神祇般,躲在高空的云朵背后,冷冷地俯视着我。每年到了春节拜年,我们兄妹几个总是相互推诿,谁都不肯去外婆家。
我也爱花,还不是一般爱,特别眼馋外婆家的大丽花。但外婆对外孙与外人一视同仁,从来没有松过口。当然,比外人好一点的待遇就是我可以近观其花。记得我曾经蹲在花坛下,眼巴巴地仰望那些花朵,像是在等待救赎的罪人。一次,稍微看得久了一些,我就察觉到外婆警惕的眼光,利剑一般从门口掷过来。
于是,我一直向我妈软磨硬泡。终于有一年,我妈与外婆关系比较缓和,我妈难得地向外婆低声下气央求。最后,我得到了一株大丽花的幼苗。
遗憾的是,尽管我精心照料,幼苗才长了几片叶子,就莫名死了。
我妈叹口气说,那是因为大丽花在我家水土不服。说像她刚送到我家也一样,拉肚子出天花,差点死掉。
拥有一朵大丽花成了我无法实现的梦!
长大后,我种过很多花,却唯独没有再种养过一株大丽花。我觉得它对我来说,就好像是一种期望过度的欲望,一种当时无限渴望但却无法满足,后来就再也不想触碰的的情感黑洞。
直至今日,我都觉得大丽花有着一份特殊的光环,那光环让我感觉隐痛。而那份特殊,来自外婆。
等我稍微年长一点,外婆就去了南宁的姨妈家长住。外婆并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所有的儿女中,她最爱就是姨妈。她离婚后,就只带着姨妈在身边。为了让姨妈上学,她卖掉了心爱的首饰。这让我妈更觉得受伤。我妈七十岁那年的清明节,我们去给外婆扫墓。外婆去世三十年了,这是我们第一次去给外婆扫墓。我妈一头跪倒在墓前,凄惨地叫喊:“娘啊,你不要的女儿来给你磕头了!”
外婆去南宁后,那些花花草草因缺少养护,全都死掉了,包括那株大丽花。
我不知道外婆在姨妈南宁的家里有没有种花,她的骨子里那么爱种花。
爱种花,也许正是源于她骨子里的与众不同。
那她抛弃我妈,是否来自她的种花思维,觉得我妈就是她花坛里的一棵草,本就需要拔除清理而不足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