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去山里走走
京都三面环山,东面有东山三十六峰,西面有岚山与西山,北面是绵延纵深的北山与分隔日本海沿岸和太平洋沿岸的丹波高原。在京都市内眺望,很容易看到远方连绵的山脊,晴时色彩妍丽如水彩,雨雪时云雾缭绕如水墨。这些山看起来很温柔,最多不过千米,多是数百米高的小山,不似邻县滋贺境内举目可见早早覆盖积雪、气象威严的伊吹山;更不能与日本阿尔卑斯山脉相提并论,似乎都不值得用“征服”二字。虽说如此,京都的山却不可小觑,因为这里积淀了悠长的历史与传统。海拔高度不是判断山之价值的唯一标准——古代僧人的修行,近现代以来许多学人(比如京都大学山岳部)的探索,京都的山里留下无数前人的足迹。
平常散步、访古可以去吉田山、大文字山等城内的小山,如果想找“登山”的感觉,就往北边的山里去吧。从出町柳沿高野川北行,往福井县的敦贺方向而去,一路是群山与河流。这条路线古代叫做若狭街道,是“鲭街道”的一条,即连接日本海沿岸的小浜藩(今福井县若狭湾沿岸区域)与京都市内的运输要道。古代,行脚商人将若狭湾渔民刚捕捞的青花鱼步行运送至京都市内。为了保鲜,鱼事先用盐稍微腌好,据说脚力强健的人,全程需要走一整天,正是鱼刚好腌渍到最美味的时候。这段路并不好走,沿途不乏凶险的山道,野兽出没,夏季有泥石流,冬季有暴雪,古代行走其间,稍不小心就可能丢掉性命。现在也不能大意,京都北面山区每年都有数十起登山事故。
第一次去北山,是多年前的冬天。同研究室的一位老师联系说,要不要去山里散散步?从周(作者爱人)也一起来吧!当时来京都度假的从周很高兴。我们问有没有什么要准备的,老师说没有,“散散步,在山里转转,下山泡泡温泉”。听起来非常轻松。
就这样,我们当真没有做什么准备,穿着普通冬装就跟老师出发了。走的是若狭街道线路,途经大原,沿途逐渐出现雪景,安昙川在此发源。京都市区入冬后虽会下雪,但很难堆积,通常隔夜就化了,而北部山区气候不同,冬天积雪期很长。路过皆子山,已到京都与滋贺的交界地带。这是京都府的最高峰,标高971米。接下来是比良山脉中的蓬莱山,已行至滋贺大津境内。沿途积雪越来越深,时常穿过隧道,两侧群山高耸,浩浩北行的安昙川穿行其间,河岸偶尔有农田,散落若干民居。我们在一个叫朽木的山脚下来,老师指着面前积雪覆盖的山道说:“走吧,开始散步了!”
我们面面相觑,后来知道这里是专业登山爱好者练习的地方,对他们来说确实算“散步”,对普通人而言则是很有难度的“登山”。面对没有台阶的山中雪地,我们不知所措,只好紧紧跟着健步如飞的老师。据说这是他学生时代就喜欢的登山路线,在阴晴雨雪的天气都来过多次。走出一段,看着在雪地里两步一滑三步一摔的我们,老师有点意外,再次强调说这确是“散步”。山道不算峻急,有时也会路过圆木树干横向垒出的台阶,越往深处走,积雪越厚,痕迹全无,踩上去一脚一个松软的大雪坑。枯树身上的积雪强调了枝干的线条,晶莹可爱。海拔渐高,低矮的灌木变少,更多是挺立的杉柏,像铃木其一《雪中桧图》的情境,云片般的翠叶上不时簌簌落下雪团。
那日老师的目的地本来是比良连峰最北端、标高901米的蛇谷峰。大约行至600米高处,寒风渐强,裹挟着碎雪。见我们狼狈不堪的样子,老师才相信,这的确不是“散步”。他找了一块平坦的雪地,铺好地垫,卸下身上的大包,接连不断取出小汽炉、水壶、咖啡、大块牛肉等等,当下烧火煮水泡咖啡。不久,瑟瑟发抖的我们捧着老师递来的滚热的咖啡杯,忽而领悟到,原来这就是在自然深处的乐趣。在风雪里锻炼身心,磨砺意志,将渺小的自己置于无限的天地间,自然而然会重新思考生命与人世。
下山时依然趔趄不断,不过心态轻松许多,也有闲情辨识枯树的种类,听取山谷中清流的激响。抵达山脚,老师果然带我们去泡温泉。在露天温泉的腾腾热气里,看见屏风一般积雪的远山——哦!我们刚刚从那里过来。
老师犹有遗憾,因为没有抵达对他而言一点不算挑战的山顶。食髓知味的我们纷纷恳求,下次请您一定再带我们来山里,多带我们“散步”吧!那以后,我陆续添置了进山的设备,还计划买一顶帐篷。每年冬夏两季假期,老师都会问要不要去山里。后来他好像不太跟我们用“散步”一词,而说“去山里走走”。我也乖觉地全副武装,带好登山杖和充足的食物。
雪季之外的朽木山中风景美极了,植物种类非常丰富,当然也有令我无比惊恐的蛇。有一回遇到一条巨大的菜花蛇,日本叫“青大将”,很威武的名字。它悠游于岩石和巨木的根部,老师津津有味地观察,并鼓励我道:“你看,它的眼睛其实很温顺,头圆圆的。”我极力克制恐怖情绪,山就是这样的课堂,如果想学到更多,就必须克服既有的恐惧心。后来跟老师去过几次蛇谷峰顶,出于安全的考虑,都不在冬天。这个冬天京都的雪很多,市区有时也积了两三天的雪,北山的雪景想必庄严更胜于往年。什么时候再去山里走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