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2年第2期|石舒清:小时看老
二益丹是一种妇科药,大概是用来帮助妇女怀孕的。
我兄弟姊妹不多,一个弟弟,没了;一个妹妹,没了,就剩了我一个。
我还很小的时候,记得母亲吃过二益丹。母亲的二益丹……
二益丹
二益丹是一种妇科药,大概是用来帮助妇女怀孕的。
我兄弟姊妹不多,一个弟弟,没了;一个妹妹,没了,就剩了我一个。
我还很小的时候,记得母亲吃过二益丹。母亲的二益丹搁在屋梁上。很低矮的屋子,说是屋梁,也只是稍粗一些的椽子而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出于什么心理,我偷吃了母亲的一粒二益丹,好吃,有糖的味道,还可以饱肚子。总之我是偷吃了母亲不少二益丹,集起来总有两三盒之多。母亲没有发现过么?没有发现自己的二益丹不翼而飞,神秘地不见了么?母亲一定怀疑过。一盒二益丹最少不下一两块钱,而那时候,根据父亲的记录,有一个月,我家的月开销是一块七毛钱。不知母亲怎样找寻过她的二益丹,只是我不知道罢了。母亲无论怎么怀疑,也怀疑不到我这里来。
觉得后怕,一种妇科药,一种帮助妇女生孩子的药,我吃了那么多,竟没吃出什么问题来,真是有赖造化的护佑了。
小时候没有什么好吃的,即使毒药好吃,也会偷吃的吧。我们那时候吃东西,吃好东西是不敢想的,能吃饱就可以了。现在吃饱早不是问题,好东西也可以尽着吃,却吃出一身的病来,不知什么药可以治。
我这一辈子,如果问哪一种药最为印象深刻,我的答案属不二之选,就是二益丹。
疤痕
还有一个后怕不已的事是,我差一点弄瞎了一个孩子的眼睛。
那时候受电影《少林寺》的影响,到处是嗨嗨哈哈的练武声。我对武术向来是感兴趣的,弄了一段两米长的弹簧,训练着缠树。村里一家人去新疆了,院子荒着。院里有一棵大榆树,我就到那院子里去,训练着弹簧缠树。在距离树十米开外的地方,把弹簧一圈一圈甩上力量,然后趁势投出,弹簧就带着一种细碎的金属的声音飞出去,在碰到树的一瞬像一条蟒蛇那样紧紧地把树缠住,缠那么一小会儿才会达到目的似的松开身子掉下来,有时候甚至会带落几片树叶。这实在是很享受的事情。树犹如此,想一想,要是用力甩出去把人缠住,会是怎样。当然没有胆大到这个程度,但我的弹簧缠树确实是练得有些门道了。
还练过飞刀。说不清从哪里得了一把刀子,就是一块生铁片锻打而成,厚而窄,大概有七八寸长,把在手里很有分量,除了尖端很锋利外,其他地方都没有开锋。我就用这把刀子和树过不去。站在十米开外是不可能的,最多是在两三米开外练习以刀投树。瞄几瞄,用力投出去,以刀稳稳地刺中树为达到目的,两个要求,一是刀子要击中树,一是要刀尖刺入树里。如果不是刀尖中树,而是刀的其他部分与树接触,是不能算成功的。我练习到五中三、三中二的程度。刀子脱手而出,稳稳将树刺中,刀把儿兴奋地震颤个不已的瞬间,成就感是不可言说的。
我父亲那时候在村里任民办教师,那时候我应该上初中了,记得偶尔代父亲上上课什么的。我上课不像父亲那样上四十分钟五十分钟,我可能十分钟一刻钟就结束了,然后就是带着孩子们耍游戏。我练飞刀给孩子们看。校园里一棵老杏树我把它放过了,我把教室门当作了练刀的靶子,两扇老门,开一扇关一扇,我在那关着的门上练飞刀,在那扇已经布满了疤痕的门上又留下新的痕迹。在孩子们的欢呼声里觉得这真是很露脸的。还有两三个女学生,也挤在一边看着。在那样的时候,我和我的刀子一样,都是禁不住自己的兴奋的。而且当老师的好处是,你只管往出飞刀子就是了,把刀子从门上拔出交回来,包括失手后刀子掉在地上给你捡回来等等,都不劳你动手,都有人及时给你捡回来,及时交还到你手上。后来这捡刀子的就成了一个固定的人,好像这个也是需要争取的,而被他终于争取到了那样,大家也就不再争,认可了刀子只能由他来捡似的。他也投入在一种状态里,紧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好使我们的这个游戏在他这里不要出任何差池,不要在他这里掉链子。是谁安排了他给我捡刀子的?是谁给我送来了这么好的搭档?这一切似乎都不劳多问,自然而然就那样了。但是就是这样一个自告奋勇的搭档,任劳任怨的搭档,不求回报的搭档,默默奉献的搭档,再也合适不过的搭档,我竟然把他伤着了。我当然不是有意伤他的,但是一次,在我的刀子飞出的一瞬,只见一条黑影堵枪眼那样出现在门前,于是就听见一声惊叫,我飞出的刀子没插在门上,而是中在了他的脸上。也许是他太专注了,算错了时间,没掌握住节奏,也许是他想做得更出色一些,在刀子插中门的一瞬,就拔出来还回我,总之他是快了一步,抢在刀子插中门之前出现在门那里,结果被刀子插中了。我眼前黑了一黑,纷乱的惊呼声让我眩晕。万幸!刀子插在了他右眼下半厘米的地方,刀子好像害怕了似的自己掉在地上,竟然还有人把刀子交回到我手上。后来的事情像做梦。他的一个哥哥骑自行车把他送到五华里外的县城去了。真是奇怪,我的印象里,这件事就这样了,他家的人也没有找过我麻烦。现在回头想,真是不可思议,这么大的事,怎么就没有理论理论呢?怎么悄无声息就放过了呢?人会忍耐到这个程度么?会大度到这个程度么?但事实就是这样的。每每想起,都是一份沉重的后怕和深深地歉疚。要是再往上半厘米……真是不敢想。
后来见到他,他也是年近半百的人了,显得老相,那个我小时候留给他的疤痕,还明显在他脸上的,像被什么在那里狠狠地咬过一口。我给他打招呼时,看着他脸上的疤痕,他好像并没有记起这个事来,都快四十年了。算起来他还是我的长辈,我得叫他姑舅爸。
小时看老
有这样两件事,可以反映我性格的某个方面:
一是,记得很小的时候,好像是刚刚记事的时候,我们的一个比较阔气的亲戚来我家里。那时候家里来亲戚总有一种节日的气氛,觉得新鲜,可以吃到好东西,比如有可能吃到小半碗鸡蛋面,这就算是过节日了。可以吃到鸡蛋面的日子,一年不会超过七次,也就是说,不多于一周。这次说的不是吃好东西的事,这次说的是一个小事,不但留给我深刻印象,多少年后说起,父亲母亲都记着的,可见当时的印象是太深了。其实事情简单到不值一说,就是我的阔亲戚来了,一对夫妻,是公家人,干部。我们那时候对干部是仰视的,觉得我家和干部们没什么关系,但原来我家也有着干部亲戚的。干部亲戚拿给我家的礼物是挂面。记得后来家里做了挂面,物以稀为贵,爷爷给我们每人喂两口,给母亲也喂了。母亲到现在说着这个事,说真是太不好意思了,老公公喂着吃,竟然也就把嘴迎上去吃。现在想想真是不可能的事啊。但当时为了吃一口挂面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要说的是,亲戚夫妇俩坐在我家炕上,不知为什么,我不自在得很,无来由地觉得很害羞,竟至于背身坐着,不好意思转过来让亲戚看。就有人让我转过来,背身坐着像什么样子。我是不转过来。觉得自己是转不过来,就这样背坐着吧,再如果勉强我就可能要哭的。总之纯粹是自己为难自己,纯粹是要把自己往死里为难。而妹妹则是大大方方坐着,还回答着阔亲戚的提问。妹妹的回答我听得清清楚楚,那些话我也并不是不会说,但是让妹妹说了,我只能心思复杂地听着而已。后来就发生了一件非常刺激我的事,就是妹妹回答了亲戚的问题后,亲戚给了妹妹两毛钱。亲戚夸妹妹的话,让我听来就如同是骂我的话,我一直背身坐着承受着这些。后来亲戚走时,家人都送出大门去,妹妹也去送了,亲戚的老婆还抱住妹妹。送亲戚的人里面没有我,也没人叫我一声,约我同去。我觉得这是我幼年期受伤害极重的一次,而且这种受伤害的根由全在我自己,我可以把自己逼死,而别人,包括我最亲的人,也许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可能说,这娃就那样的,他妹妹一个性格,他一个性格,最多这样说说。
还有一个事是,大家去看了电影,已经回到了宿舍。那时候我已经上大学了,学校包电影。三十年过去了,那电影的名字我还记着,叫《午夜两点钟》,是一个侦破片恐怖片。其实比较于真正的恐怖片,那电影谈不上多恐怖的。但是我总记着电影里神秘不安的气氛,记得在影影绰绰的屋子里,墙上的挂钟令人心悸地走着,无论那长针走动的样子还是那一记一记走动的声音,都使我处在一种高度的警觉和惊惧状态,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鸡蛋,被谁轻轻敲一下也会破开来。宿舍里八个室友,还在谈着这电影,表示看得过瘾,真刺激。这时候,同学徐建国忽然走到我跟前,两手做出恐怖的样子,模仿电影里的样子来吓我。他没想到我是不经吓的,他差点吓坏了我。我猛地推了他一把,上床拉开被子就睡下了,眼睛不知是睁开着好还是闭上才好,怎么着好像都是电影里那些恐怖的镜头,挂钟里面的指针迈着大脚丫子横冲直撞,快踩到我的头上了。心跳的声音我自己都能听到。我后来得心脏病,和自己这样的容易敏感是有关系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着徐建国兄吓过我一次,记得他吓唬我的动作、眼神,记得我让他始料不及地狠狠推了他一把。这是我的软肋所在,使我受苦不少。依照辩证法原理,世上没有绝对好或者绝对坏的事情,我的软肋所在,使我受苦的同时,但愿也能多少给我一点益处吧,不然,这样自苦自地活一辈子,真是有些不值当了。
成绩单
小学阶段,我的学习还可以,在大队小学读到四年级第一学期,当民办教师的父亲托我的伯父帮忙,想让我去县城一小去读书。其实我村离县城比离大队还近的。但县城小学那时候门禁森严,不在城里的人无资格在县城学校读书吧,尤其县城第一小学。伯父答应帮忙,但学校里要测试一下,测试过关,即来读书,过不了关,哪里来哪里去。我在大队小学的学习是名列前茅的,在这里大概就不算什么了。大概伯父和父亲他们都为我捏着一把汗。但我通过了测试,到县城一小上学了。记得母亲还特意做了一件白的确良衬衫让我穿了去上学。
考初中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比较烦恼的幸福,就是县城的两个重点中学我都考上了,一个是海中,就是海原县第一中学,是县上最好的学校;还有一个是回民中学,回民中学是新开设的,我那一届算是首届,当然没有海中那样有影响力,但是回民中学有福利,每月每个学生有十元钱的补助。那时候任民办教师的父亲,月工资大概三十元刚刚过。到底去哪个学校为好?最终还是去了发钱的学校。但海中也给了我录取通知书,看着那通知书觉得可惜,要是分身在两边都能上学就好了。后来我的一个女同学不知道怎么得知我手里有这样一个通知书,讨去了,不知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她讨去做什么;不知她讨去,最终用上了没有。那时候也没觉得这是坏规则不应该的事,还觉得是帮人忙呢。那女同学名叫石慧,圆脸,很洋气,后来我们再没见过面。
我在回民中学是住校,搁现在完全可以走读的,学校离我们村子最多五里路,但村里在县城上学的只我一个人,也没有自行车(做梦也不敢想这个),还要上晚自习,于是就住校了。我住校大概一周,就搬去县城的二爷家住了,在二爷家一住就是七年。为什么没有住校呢,是因为一个脾性乖张的同学,竟然在我的褥子上撒了一泡尿,二爷来找那同学理论,结果一生气,干脆把我的铺盖卷儿捎回他家里去了。二爷二奶奶都是干部身份,容让我在他家住七年,真是不容易,真是大恩大德。我还记得两个老人家帮我洗头的事,二爷给我头上洒洗衣粉,二奶奶给我用汤瓶倒水。一晃多少年了。两个老人家的骨头都朽了吧。初中阶段,我交往了几个爱耍的朋友,就不太爱学习了,甚至不住在二爷家,跟了同学乱住。一次被二奶奶拦在街上,好一顿骂,说你这样子,我给你大你妈咋交代呢?那时候确实是有些厌学,爱武术,在学校后面的田地里翻跟头,翻得一身土了不好意思去教室里。还把一支钢笔换了电影票看电影,看的是《刘三姐》。入场晚了,只看了半场,不甘心,电影散场后没出去,趴在长椅下面。那时候不是一人一座,那时候是长椅子。等下一场电影开演时从下面爬出来再看,还是《刘三姐》。所以我对《刘三姐》印象是很深的,多年后忽然在电脑里听到《刘三姐》组曲,我差点落下泪来。
最怕的是学期结束时拿通知书回家给父亲看。我偷偷改过几次成绩,比如我的地理就曾经考过4分,真是少得寒碜,我在4前面加了个6。这是比较麻烦的事,因为开学时通知书还要带回来,还要带着家长的意见,我偷偷改过哄父亲的成绩还得改回来。这是很麻烦的,要改回没有痕迹根本不可能,只要有一点点痕迹就能看出是什么意思,是何用心。真不是人能干得了的事,所以好几次放假,我都带着成绩单通知书悄悄去亲戚家了,躲得一时是一时。去得最多的是二姑家,二姑家离得较远,家里的生活还好。但有一次让我觉得二姑家原来也不是好去处,要是寒假倒罢了,至多是帮二姑家去河里挑挑水而已,要是暑假去二姑家,正撞上二姑家收麦子,可就惨了。我就撞上过两回,一次是咬牙忍耐过去了,另一次就觉得实在是忍不下去了。二姑家的地太多,还远,半夜里就喊醒来往麦地里走,正晌午了,烈日当顶,还不休息,还拔。麦土和着汗水,咬得人好像得了皮肤病,好像周身都溃烂了。虽然有西瓜吃,虽然有糖茶喝,虽然有花卷大馒头吃,但是受不了了。一天拔麦回家,吃过饭,我就有预谋地写了一封信,搁在地桌上,然后我就不见了,我星夜回家去了。二姑父也是半个知识分子,是大队的兽医,爱写毛笔字,爱读古书,后来屡屡提及我那封信,说写得还算不错,但“请姑父娘娘不要勿念”一句,讲不通,或者是“不要惦念”,或者就是“勿念”就可以了,“不要勿念”怎么讲呢?经二姑父这样一说,这样的字句错误,我是不会再犯的了。
小姑
老家有一句话:“来时有倒顺,去时无倒顺。”说的是生死问题,就是说,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时,是有个长幼顺序的,去的时候则未必,白发人送黑发人,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我三个姑姑,相对而言,小姑姑性格是最开朗的,身体也还好,却是最先走的。记得最后一次见小姑,是在二姑家里,二姑家为二姑父去世三周年作纪念活动,我们都去了。我们一家告别时,三个姑姑走下二姑家门外的小坡送我们,我让老婆把小姑的微信加上,老婆说还是我自己加上的好,就这样说着离开了。不到半年,小姑就去世了。小姑脑溢血,说是溢血程度到了百分之七十五,这是专业术语,不大懂,但应该是很严重的。小姑父打电话给住在银川的我父亲,问是否必要手术?父亲让小姑父自己决定。就在老家的医院给小姑做了开颅手术。当时正是疫情严重期间,管控很严,父亲都没能去医院看看小姑,只是在电话上问着信息。小姑去世后都议论说,早知如此,不手术了啊,白受那些疼痛。这是说说而已的话,时间回到当时,也还是要动手术的,万一手术后好了呢?
小姑去世前半个月,疫情已得缓解,那时候小姑已从医院回到家里,我和老婆去看了看小姑。小姑躺在炕上一动不动,眼睛睁着,一副认人都已经认不出来的样子。小姑有个很能干的儿媳伺候着,我曾拿小姑的这个儿媳,写过小说《表弟》,后来改编成电影《红花绿叶》。然而久病床前无孝子,几个月下来,小姑这个能干的儿媳已经难掩疲累了。但小姑已经不吃不喝,还能耽延多久呢?
关于小姑,我印象最深的一个事情是,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夜里,小姑和叔叔来到伙房,哄我跟他们去睡(小姑生于1962年,长我七岁)。我和父母亲住在伙房。诱惑我的法子是,在筷子头上插一个土豆,哄说是苹果。这样我就跟他们去睡,小姑背着我,叔叔耍拨浪鼓那样把插着土豆的筷子转动着。
还有就是我生病了,村里有一个女赤脚医生,性格非常好,但是她家住得太远,记得小姑背着我去赤脚医生家里打针,来来去去背了有一周左右。累了小姑会把我搁在路边的矮墙上缓缓,然后让我搂紧她的脖子,背了继续走。
一次父母亲去亲戚家了,两三天才能回,我和小姑叔叔夜里做一个游戏,忽然我的五分钱硬币找不到了,我哭得屋顶都要掉下来。急得小姑到处找,把自己的口袋都翻到了外面。后来是在炕席缝里找到了,烫烫的,不好拿。我就允许小姑先给我拿着。小姑就用它做出抓子儿的样子,高高地抛上去,眼睛一路紧盯着,看它高上去落下来,飘飘地落在自己的手里。这样一个单纯的游戏可以玩很久。实际因为硬币较轻的缘故,玩这样的游戏是需要技术和耐心的。
扁豆花落了,扁豆开始结实灌浆。等扁豆可以吃的时候,小姑和几个姑娘去扁豆地里,用篦子把扁豆篦下来,搁在铲草的铲子上烤熟了吃。我吃得一嘴黑,口袋里也装了不少。装上回去给你爸吃,小姑说,意思是给我小叔吃。我没有这个打算的,不高兴地应承着。小叔大我五岁,有时候小叔是我的保护者,但更多的时候,在一点吃食或一个现在看来不足一道的玩具方面,我们是矛盾尖锐的竞争者。
小姑出嫁的时候,我在大队小学上学,去学校是要经过小姑出嫁的那个村子的,那村子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水淌清。送亲的人里其实没安排我,但是我借着路过的方便不告而至。记得最大的收获是装了一书包小馒头。哪里见过这么多馒头?还都是细面的。记得我把白馒头在课桌里装满了一抽屉,整个班里都轰动了。我是发了大财的感觉,课间休息也不出门去,守紧着我的抽屉。一个有自行车的同学和我商量做一笔交易,我给他两个白面馒头,他用自行车带着我在校园里转几圈。白面馒头在那时候带来的满足感和吸引力是难以言喻的。所以关于小姑的结婚,我是记得格外清楚的。
小姑家离我家不远,如果下雪天上房扫雪,互相间都能看到的。然而我因为上学等故,很少去小姑家。也是出于小姑常来我家的原因吧,长兄如父,她会不时来看看我父亲的。能见着面,就不必特意再去看小姑。小姑父是一个能干又寡言的人,在某处开车当司机,月工资当时两千元。据说小姑父一分不花,如数交给小姑,小姑用小姑父的工资把家里打理得米面余裕井井有条。母亲许多次说稀罕那样说到过小姑的数钱。说小姑父回家来,趁着给小姑父收整衣服的机会,小姑把小姑父每一个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然后大钱整成大钱,小钱整成小钱,这些都由小姑做主,怎么花这些钱都由小姑做主。按母亲的说法,小姑父和小姑是你挣我花的关系,一个能挣,一个会花,言语间有着许多的羡慕。
小姑来我家时,给我的印象,小姑对自己的生活是有信心的,也是极满足的。看小姑的样子,好像她的生活已经好到不能再好了,“还要咋样?这都好得很。”这是小姑的口头禅。
有一年家里过事,四姨来我家帮忙,累得够呛,于是我和老婆就提出来把四姨送回家去。那时候老婆刚买了车,对开车有着特别的兴趣,于是我们就去送四姨。四姨和我年龄相仿,出嫁二十多年,我从来没去过她家,那次去了,就有了许多感慨,有那么忙么?骨肉亲戚,竟是多少年不登门看看。父亲知道我们去了四姨家,就心有不平。姨是母亲的妹妹,姑是父亲的妹妹,去了姨家,姑家没去,父亲即心有不平,说你二姑是有些远,你大姑小姑几步远的路程,你们也不去看看么?大姑小姑都在水淌清,我的大姑小姑,姊妹俩嫁给了兄弟俩,大姑小姑家,只是隔着一堵墙。即遵了父亲的话去看大姑小姑。
去小姑家里时,发现小姑刚刚盖了新房,很气派,小地主的样子。小姑带着我们一间房一间房看过去。我由衷地为我的姑姑高兴着。小姑说,从头至尾,没请一个匠人,都是自个水一把泥一把盖下的。请匠人花钱呢,匠人请不起,我就给咱们当匠人,小姑拿出了她一贯的幽默说。小姑的幽默,不只在说辞,更在她的表情,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得意与满足,好像挠痒痒被挠到了正舒服处那样。有那么一瞬,我甚至有些困惑,是什么竟让我的小姑满足到了如此程度?
谁能料到这惯常的花好月圆里,命运却突然出手,对着我毫无防备的小姑来了致命一击。
小姑去世那天,去上房里看过小姑白布下的遗容,我就出来在小院里转着。
这是小姑忙碌了几十年的小院,这是小姑吼喊着盖出来的新房,一窗一棂,一砖一瓦上,都有着小姑的手印和目光。
阳光和静,照着来来去去一身孝白的人影。生和死像一双筷子那样并列着。一边的果园里,梨花爆炸了一般盛开着,好像按捺不住,要喊出一声什么来。
但实际上一切都静静的虚虚的,连怒放了一树的梨花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作者简介:石舒清,本名田裕民,1969年生,宁夏海原人。宁夏文联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宁夏文史馆馆员。出版各种文学著作十多部。作品获第五届、第八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骏马奖,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等。短篇小说《表弟》被改编为电影《红花绿叶》,获第三十二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中小成本故事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