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干湖的冬梦
约莫七八年前,去吉林查干湖看过一次冬捕。是陪小莉阿姨去的,她是我妈妈的小学同学,丈夫曾叔叔也是同乡,两口子都在二汽干到退休,之后便常住北京,在延庆和城里都买了房子。大约是一汽的朋友那年邀请她去看开湖——官方名字是冰雪渔猎文化节,而曾叔叔因为企业返聘没时间去,儿子又不感兴趣,便临时拉了我。
而我为什么会答应呢?也许是南方人想去看看大东北的雪,也许只是无法抵抗陌生地名的诱惑。去远方的邀请,即便犹疑片刻,也总是很难断然拒绝。好奇心杀死的不仅是猫,还有猫的时间。
去前忍不住做了一点功课。查干湖原名查干泡、旱湖——第二个名字颇费思量——蒙古话叫“查干淖尔”,意为白色圣洁的湖,北地著名的鱼米之乡,辽金清历代帝王都会专程到此渔猎,举行“头鱼宴”和“头鹅宴”,怪不得也在湖边饭馆看到有鹅蛋出售。现在算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是当地政府最看重的旅游项目,央视报道后就更多游客趋之若鹜。我们去那年好像已经报道了,因此人很不少。
十二月底的某天,我和小莉阿姨一起坐上飞机,开始这一次奇妙的同游。时隔久远,只记得在机场看到她穿得极多,围巾帽子手套一应俱全,而我也在她的提醒下全副武装,后来祭湖时只能滚动前进。饶是如此,却也在两天后的妙因寺遭遇严寒毫不留情的狙击,用阿姨的话就是:“穿再多也没用,一下被风打透了!手根本不敢拿出来!”
她也是贪玩好动的人,年轻时在外地工作,退休后仍喜欢到处乱跑。十年前第一次去延庆看她,晚上便兴致勃勃带我们去妫水公园看惠民演出的露天京剧,我还记得是《四郎探母》。才十月底,京郊入夜气温已快到零摄氏度了,她那天也是穿戴齐备地在一群人中怡然看戏。后来听说她还自己报名学了品鉴葡萄酒课程。我喜欢这种任何环境下都能享受生活的人——这也许是答应陪她去的真正原因?无论如何,旅行中最重要的,是旅伴。
那天在妙因寺其实并没有风,只是漫天漫地无处不在的寒意。阴天,朔云待雪,整个寺庙空空荡荡,很远处有个穿着厚棉袍子的僧人茕茕地移动着,望久了像连时间都冻住了。也是那次,我见识到了东北室内外的巨大温差。刚下飞机就上了车,热烘烘的,催得人直犯困。晚上看冰雪节演出,在近三十摄氏度的室内只觉眼皮格外沉重,喧天锣鼓也惊不散睡意,在剧院门口等车的刹那才清醒过来:虽然令人失望地一直没下雪,但也有零下二十多摄氏度。这样强烈的冷热交替下,整个人迅速倒退回不必负责任的幼年。回到酒店房间,小莉阿姨还在说话,我已然昏睡过去。
第三天才真正到冰湖上。
和妙因寺的阴冷不同,太阳出来了,一切都不一样了。依旧没下雪——大雪纷飞只在南方人的想象里,到处都是冻得铁硬的地,固态的水,没精打采的枯枝。仍然活跃的,只剩下湖面上兴高采烈的游客们,跑来跑去的狗,马,汽车。
是冬捕祭湖的正日子。不知从什么地方跑过来数不清的人,还有看上去就很重的载货大卡车在冰上深思熟虑地开着,让人想起《西游记》里的通天河。吴承恩也是写雪的高手,有“通天阔水更无波,皎洁冰漫如陆路”之句,但印象更深的是师徒一行来到河边,看到冰上有人行走,问了才知是去西梁女国做买卖的,这边百钱之物那边可值万钱,反之亦然,因此“人不顾生死而去”——也就是说,并不是没有冰破人亡的可能。唐僧便感慨道:“世间事唯名利最重。似他为利的,舍生忘死,我弟子奉旨全忠,也只是为名,与他能差几何!”光为这句,也不能说三藏一味迂腐。
而此时查干湖偌大冰面上熙熙攘攘,车往人往,却不知为名还是图利——此地的冰肯定比通天河结实得多,如此才能容许多演员装扮成萨满在冰上舞戏。我站在一个台子上远远看着,学本地人买了一根冰糖葫芦慢慢地咬,只觉得牙间冰凉甜脆。阳光刺眼,冰上到处都是反光,和一种大事发生前屏息静气的紧张。
少顷,机器开始凿湖。许多人往那边跑去,连卡车都轰隆隆过去了,我却不禁替那已破的冰面担心。又过一会儿,有人发一声喊:捉到头鱼了!
更多的人跑过去了。我也下了台子,往那边走了几步。阿姨突然出现在旁边,拉着我就跑。但头鱼似乎不止一条,因为很快又看到其他人怀里抱着大鱼欣喜若狂地狂奔,唯恐有人要抢。一个小个子男人怀里的鱼尤其肥硕,还有个穿貂的妇人,不怕脏地紧紧搂着一条还在大口喘气的胖鱼。原来不是头鱼,是头网——拖上来了一整网,当场一一高价卖出。在那样举世若狂的气氛下,多少钱一斤也是有人要的。但会不会是早就在冰下备好了的养殖鱼?头鱼也多半是商人求个彩头——如此看来,也仍是“为利”。但更可能是名利不能定义的一种仪式感,和成年人难得的游戏的快乐。
小莉阿姨似乎也动了心,我拉了拉她:“怎么带回去?”目睹这么多人为鱼疯狂,已经值了。何况还在冰天雪地里吃到了糖葫芦,还要坐车去什么地方吃鱼汤泡饭——大概是湖周围的农家饭庄,一进屋就被暖气弄得昏昏然,因此什么也不记得,只记得新米饭盛出来香得惊人,软糯饱满的一粒粒浸透鲜美鱼汤,太好吃了,像整个人在冬天最深的梦境里走了一遭,醒来后再也吃不到了,很惆怅。还不如从来就没吃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