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1年第12期|傅菲:边界
我又发了四张照片给沙沙。沙沙说,还是糊,是不是手机有问题?
可能是手机镜头不好,我晚上换个手机拍。我说。
不是手机有……
沙沙在微信里说:你给我的签名照有些糊,再拍给我。
我又发了四张照片给沙沙。沙沙说,还是糊,是不是手机有问题?
可能是手机镜头不好,我晚上换个手机拍。我说。
不是手机有问题,而是我的手有问题。我抖,拍不了不糊的照片。但我没把这个实情告诉沙沙。是的,我是一个手抖的人。有好几次,我发微信朋友圈,我外甥女赵娟留言:照片糊了,舅舅,能不能不手抖啊?
不能。真的不能。手机在轻晃,如水波在涌动。我没办法控制手。我越想控制令手不抖,手抖得越厉害。手以轻微的抖动,在和我的意识较劲。较劲的结果是我溃败而逃。
我从小就是一个手抖的人。我奶奶做针线活,叫我穿针。我左手握着针,右手握着线,眼睛看着针孔,看出斗鸡眼,线头还在针孔外左晃右晃,怎么戳也戳不进去。我握笔写字特别用力,不用力写不了字,字会歪歪扭扭,如一团蚯蚓。我的作业本使用量是同学的两倍—纸的背面凸起字痕,无法书写,只能写单面。毛笔字写不了,一笔一画如锯齿。有一次,班级举行毛笔字比赛,每个人必须写,还要张贴在文化墙上。一节书法课,我只写了一个“人”字。书法老师把我的田字簿展示给全班同学,说:同学们认真评点一下,这个字像什么?
像两把挂在墙上的镰刀。
像燕子的尾巴。
像芒草的叶子。
像我的两条小辫子。
同学们竞相发言,随之哄堂大笑。老师也笑,说:我觉得像两条斗水的泥鳅。
又是哄堂大笑。我真是羞愧难当,涨红了脸,站了起来,自嘲说:像阿凡提的两撇胡子。
我不是一个爱和自己较劲的人。但我还是练毛笔字,一个人在家里练,照着字帖练。家里有很多废报纸,我一天写八张。练习了一年多,我彻底放弃了。无论我多么专注地去写,每一笔落下去,还是锯齿状。我的手在抖。我控制不了。谁也帮不了我。
我还端不了汤菜,菜汤会溢出来。有一次,家里来了客人,蒸了一碗肉饼。妈妈在烧菜,使唤我:你把蒸锅里的肉饼端上桌。我拿了一条毛巾垫在手上,端上肉饼,走了五步,我把碗扔了。肉饼蒸得太多,汤汁淋在手背,烫得我受不了。我忘记了自己手抖。
给客人泡茶,我把茶杯放在客人面前,再冲热水。我不给客人端茶。端一杯不溢出茶汁的茶,于我而言,比渡河还难。
我在青年时期,天天与一个摄影师朋友瞎混。我们去信江边拍鸟,拍渔人,拍落日;我们去铜钹山拍森林,拍春天的野花,拍湖泊;我们拍街道,拍菜市场,拍食客。有时,他把相机给我拍,我会推辞,说:胶卷那么贵,还是省省吧。他的摄影器材一应俱全,有四台照相机。他给过我一台“凤凰”照相机,我保管了一年又还给了他。我从没使用过。他说:你跟我玩了这么多年,怎么拍不来相片呢?
怎么回答呢?我不能说,我是一个手抖的人,拍不了。这是我的隐私,从无外人知道。我妈妈也不知道。这与脸面无关。就好像一个气质非凡的人,没必要露出胸口的红胎记。
这些年,我时常外出,探访自然世界,但很少留下照片。有时和朋友一起外出,拍合影,他们叫我拍,我也推辞。也有推辞不了的时候,只剩下我作为拍摄者完成朋友们的合影,我便认真地选角度取景,专注地对焦,但我知道,这一切都会演变为装模作样—无论我多么专注,手机有多好,照片必然是糊的,浪费朋友们的表情,精彩世界在我手中报废。没有人会保存模糊的照片。
我持有生活戒律。戒律可以换成另一个说法:魔咒。
魔咒贴在额头上的条文,就是戒律。我像僧人遵守寺规一样遵守条文,像河流敬畏河道一样敬重条文。
我是低血糖患者,我必须准点吃饭。
我是十二指肠溃疡患者,我不吃坚硬和油腻的食物,不喝酒。
我是失眠症患者,我不熬夜,不喝咖啡,不喝浓茶。
我身边的朋友都知道这些。我的朋友很少。一个无趣的人,是很少有朋友的。人流茫茫,人需要在他人身上找乐趣,或一起玩出乐趣。
我还是一个很容易口腔溃疡的人。溃疡起来,很吓人。溃疡似乎在短短几秒钟内爆发,不可抑制。
1997年秋,我和同事去市郊的师院吃晚饭,吃了半个来小时,我突然停下筷子,站了起来,手捂着左边腮帮。我感觉到口腔内有一个泡正迅速鼓起来,鼓得我腮帮肿胀。同桌的章医生见我神情惊慌,问我:出了什么问题?
我说不了话,用手指指张开的嘴巴,黏液垂滴下来。
“蛾一下孵得有米枣大了(在赣东,口疮泡称作蛾),真是吓死人。”章医生说,“不戳破,人会窒息。”章医生取了一根牙签,戳我口腔里的蛾。
我托着腮帮,低着头,张开嘴巴,任黏液垂滴。白液夹带着红红的血丝,像熬出锅的糖稀。
自此,我的口腔溃疡每年至少会爆发一次。2000年夏天,我坐火车去广州,行至赣州(晚上12点15分),左边软腭突然鼓起大泡。我没有带药,消除不了红肿。那种痛苦和狼狈,怎么也忘记不了。
最近的一次,是2021年4月10日晚上,在永康市园周村。傍晚和朋友喝茶,吃了两根小指头大的麻花,回酒店吃饭,宴席没结束,我就离席回房间了。我的腮帮肿得像鹅蛋。
这也是我患口腔溃疡最痛苦的一次。我睡不着,口腔有强烈的烧灼感,似乎口腔里烧了一个火炉。吃饭更痛苦,带有刺激性的食物、粗糙的食物,会伤害溃疡面。我只得餐餐喝粥或吃面条。我熬了五天五夜,才算熬过去。
小面积的溃疡,经常发生。我不吃药,用莲子心泡茶,喝一大碗下去,第二天便好。没有莲子心,就泡金银花喝。口腔溃疡俗称“口疮”,病因有多种,主要有精神紧张、缺乏微量元素、营养不良等。当然,这是西医的说法。中医的说法是上火或阳虚(免疫力下降)。我不懂医学,无从谈病因病理。我只是觉得,并非这么简单。一种相随多年的疾病,有很多值得探究的原因,如情绪、生活方式、气候、季节,以及肉身,等等。
有那么几年,正月初六,我准时重感冒。症状都是一样的:头涨、鼻塞、流鼻涕、干咳、眼睛发花、食不知味,整天萎靡不振,昏昏欲睡。
这是节律病。以年为周期。正月,倒春寒开始。倒春寒是以暴雨拉开序幕的,带来天宫深处的寒冷。连续六年,都是初六下大雨。我的体质扛不住突然而至的爆冷,出现了重感冒。随之而来的,便是口腔溃疡。还好,是轻度溃疡,我喝两天的陈年土茶,便康复了。
2019年春,我写了一篇散文《深渊》,讲述一个深渊恐惧者的种种经历。今年2月,我把这篇散文投给了南方的一家刊物。过了两个月,责编和我联系,问我:您探索过自己为什么恐惧深渊吗?现在有没有弄清楚您的深渊恐惧症是什么机理?
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
责编说:人体脏腑的高低、大小,都能决定很多精神、心理的东西。
责编和我探讨的,不是稿子,而是医学。我有些发蒙。我曾在医院工作,比一般人略懂疾病的起因。可我和责编交流不下去—她有中医专家级的水平。
责编说:身体很神奇,我们没怎么留意的事情,都以为是心理或精神方面的原因,其实是身体在作怪,比如有人喜欢叹气,有人喜欢吐唾液,全世界的人遇到惊吓时发出的声音都一样。
我如实告诉责编,我不仅是个深渊恐惧症患者,还是口腔溃疡痼疾患者。责编说,您可能是上焦不通,上焦通了,也就解决了。
但我没有告诉责编,我还是一个手抖的人,一个慢性鼻窦炎患者。尤其是我患鼻窦炎这件事,任何人都不知道。
我的鼻窦炎非常奇怪。慢性鼻窦炎患者大部分是冷空气过敏者。冷空气突来,鼻窦发酸发痛,痛得脑袋肿胀,食欲全无,萎靡不振。当然,慢性鼻窦炎的病因有多种。我没有检查过鼻窦,无从说起病因。
我的鼻窦炎只表现为一个症状。
我是一个早上出门十分困难的人。自起床到开门外出,我至少需要一个小时。我的节奏是这样的:起床穿衣—烧一壶热水—静坐一刻钟等水凉下来—喝温开水(至少两斤的量)—刷牙洗脸—去卫生间—吃早餐或开门外出。
坐上马桶,鼻窦炎立马发作,不酸不疼,流很多鼻涕。擤三次鼻涕,便干净了。其他时间,鼻子不会流鼻涕。天天如此。假如某一天早晨没有流鼻涕,我的身体其他部位便会出现不适。
鼻窦炎患者大多会失去嗅觉功能,闻不了花香,闻不了饭香,依凭嗅觉判断不了食物的新鲜度。我认识好几个植物学家,他们共同具备一个非凡的能力:嗅觉灵敏。他们能准确描述花香、树皮、树叶、木质的气味。万千种植物,就有万千种气味。在这方面,动物学家还更强。我认识一个研究哺乳动物的专家,在野外,他闻到动物粪便,便知道是什么动物留下的。
上帝关了一扇门,却打开了另一扇窗。我的味觉十分灵敏。有一件事在朋友间广为流传。
2018年冬,在横峰县莲荷乡的一个小村子,主人请两位很体面的客人吃晚饭,我也在。乡下最好的菜,便是焖老番鸭。主人问我:你猜猜,这只鸭养了几年?我吃了一只翅膀,说:养了十一年,只是可惜了这只鸭。
主人很惊讶地看着我,说:怎么可惜了?
我说,鸭子是上午炖好,晚餐加工的。
主人竖了一下大拇指,说:全对。
当然,也有十分尴尬的时候。前些年,我喜欢钓鱼。鱼多,便分给楼上楼下的邻居吃。冬天,我也腌制一些,做油淋鱼。有一年冬天,我爱人带孩子外出几天,我挂在阳台上的腌鱼,忘记收了。过了两天,楼下的邻居“咚咚咚”敲我的门,说:你家是不是腌鱼了?
我说,是啊,腌制一些过年。
鱼都臭了,你怎么闻不出来?臭得我吃不下饭。邻居说。
有时,我也把贴在额头上的条文撕下来。在某些时候,人还是需要冲动的。冲动才有趣味,不然太死板。
5月7日,我去海南,参加作家驻岛写作。当地朋友很是热心,我端起放下了八年的酒杯。但我注意控制自己,感到有些喝高了,便放下杯子,以茶代酒。新朋旧友欢聚,自是有说不完的话。10日早晨六点,我在腹疼中醒来。我感到腹部无比肿胀,绷得紧紧的,疼痛难忍。我连忙下床,去烧水喝。可我直不起身子,腰杆若是挺直,会加剧腹部疼痛,我只得躬身取水烧水。喝了一杯水,我去了一趟卫生间疏通身体,回到床上,手捂腹部轻轻搓揉。
七点半,我给在海南工作的老友吴生卫打电话:你速来酒店一趟,买一盒藿香正气液来。
吴生卫问:出什么事了?这么紧急。
我说,腹疼难忍,下不了地。
我给同学许德荣打电话:我腹痛腹胀,有两个小时了,我吃肠炎宁、藿香正气液可以吗?
他是老医生了,有经验,问我:腹部是硬邦邦的,还是软绵绵的?捶起来会嘣嘣响吗?
我已通便一次,基本可以排除肠阻梗,也可以排除肠绞痛。这两天,我喝了点酒,比平时晚睡了一个半小时,吃了海鲜,又吃了烤肉串,我自己初诊是消化不良引起的腹胀,也可能是晚睡引起的内分泌失调。你给我诊断一下。我说。
去医院做一个B超,更科学。诺氟沙星胶囊和枸橼酸莫沙必利片各买一盒,莫沙必利吃一粒,诺氟沙星吃三粒,藿香正气液晚一个小时吃,肠炎宁现在就可以吃。许德荣说。
八点半,吴生卫买来了药,见我痛苦不堪,面容憔悴,说:你这是水土不服,去住院检查一下。
我服了药,继续卧床。吴生卫找话题和我聊,我一声不吭。我没有气力说话。躺至中午,我起床下地,在房间散步,以促进肠道蠕动。散步一刻钟,我撑不住了,又上床躺着。
我的腹部像塞满了砂石,没有任何饥饿的感觉。虽然排了五次体液,但仍没有舒爽之感。体液色如酽茶汁,气息难闻。
睡至下午四点,我实在受不了,便对吴生卫说:送我去医院看一看,腹胀腹痛已十个小时,没有任何缓解的迹象。
我走路感到身子在晃,受不了阳光照射。阳光像一股毒气,令人作呕。挂号、排队,见了医生。医生询问了情况,检查我服用的药物和步骤,查看了我的腹部,说:回去吧,药都不用开。
到了酒店,已傍晚六点半,我喝了一碗白粥。舀起最后一勺白粥,腹部通气了,大汗淋漓,腹胀瞬间全消。我对吴生卫说:难为你在房间坐一天,现在我还魂了,可以说话了。
你来海南,没请你吃饭,倒请你吃药,真没想到。吴生卫说。
我说,我破了自己的戒律,受到了魔咒的惩罚。
吴生卫哈哈大笑。
这世上的人,有的人天生享福,餐餐饕餮,夜夜良宵,人越活越精神;有的人天生适合过清教徒式的极简生活,按照公式和清单安排自己的每一天,如果出格两天,便会病痛上身,沉入身体暗黑的世界。我属于后者,折腾不了,不适合有强大的欲望,不适合对这个世界抱有高远的想法。
我不吃反季节蔬菜,不吃饲料喂养的家禽和鱼,不吃野生陆地动物,不吃夜宵,也很少吃猪肉和烤肉。朋友都认为我是一个对食物非常讲究的人。其实不是。我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有一碗粥一碗面即可。不是我天生不吃,而是我不能乱吃。乱吃,身体会很快出问题。用责编的话说:凡此种种,都是我们身体的土壤出现了问题,我们自己慢慢探索着改变。
责编给了我很多好建议,还推荐我看哪些书,尤其推荐了《黄帝内经》。责编自学中医十余年,在很多方面,颇有心得。责编曾是体寒症患者,就医数年,不见疗效,凭着自学而来的医学知识,彻底痊愈。
我平时也在网上杂七杂八地看一些中医大神讲座,一度对郝万山老师的讲座入迷。我看此类讲座,是想了解人体的神秘性,不求医学,也求不了,没有医学基础知识的人,门都入不了。
人体,即我们的肉身,和宇宙一样神秘,有非常多奇异的现象无法解释。我每次看经脉图、穴位图,就会生出神圣感—人体简直就是一个星空,经脉和穴位就像星河和星座。
肉身就是自己的大地,河流交错,山峦起伏。我们作为普通人(非医学专业),对肉身的了解是非常有限的。我们不知道哪条河流在哪个峡谷因为阻塞形成了堰塞湖,不知道哪个季节会来一场龙卷风,不知道身体的潮汐会引起多大的海浪,地震在什么时间在哪个脏器发生。
我们处于灯下黑。我们不可能先知先觉。暴风雪来临,我们手足无措,来不及防备。
一个人无论多么强大多么有智慧,面对自己的肉身,都必须承认作为个体的有限性,承认自己无限的无知、局促、恐惧。恐惧就是敬畏。在很多时候,我们得学会原谅自己,别和自己(当作敌人一样)较劲—人在某些方面努力是徒劳的,哪怕是干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比如我拍不了一张不糊的照片。
我妈妈也是一个手抖的人。我是在十几年前发现的。地上有一只蟑螂,她用一根棍子戳它,对准了,垂直戳下去,却怎么也戳不中,戳了十几下,还是戳不到。我也是这样的。我姐姐和妹妹都是手抖的人。我们兄妹的手抖来自遗传。
因为手抖,我有很多事干不了。我学不了医,做不了内科手术。我学不了发动机修理,接不了线路。我当不了射击运动员,射出的箭不知道会飞向哪里。我也学不了画画,入微的神采和气象不会在我的笔下诞生。但是,干不了这些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假如一位女士和我共进晚餐,我给她夹菜,她看到我手抖,会以为我非常激动。她会暗自甜蜜。我不会告诉她真相。
因为恐惧深渊、恐高,有很多神奇险峻的地方,我去不了玩不了。我无法领略悬崖的风度,无法攀岩,无法跳伞,甚至摩天轮也坐不了。我不遗憾。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肉身边界。人在自己的边界之内生活。从这个角度上讲,任何人都很渺小。当我这样想,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活得十分坦然无畏,我不会觉得孤独,即使我天天窝在家里。无论好的坏的,属于我的,我欣然领受。或许,这就是顺从肉身的命运。
【傅菲,江西上饶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题材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河边生起炊烟》《鸟的盟约》等二十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及多家刊物年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