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怀旧
没有一个游子,没有思乡的经历和想家的感受。年轻的时候想家想的就是父母,希望能绕在父母膝下享受父母的疼爱;老了后,想家往往是一种怀念,怀念逝去的父母,怀念传统习俗。对一个游子来说,想家最厉害的时候莫过于春节,我也亦然,不同的是,人老了以后更多的是怀念小时候在家过年时的氛围。
我参加工作的时候没有春节假日,所以很少有机会回家过年,一进腊月,思乡情绪就像草原上的白毛风一样时不时地掠过心头;开始还好,工作忙起来也就忘掉了,随着时日的推进,临到年根儿,那思乡的情绪越来越浓,浓到恨不得插翅飞回家里。尽管年三十晚上单位也准备了丰盛的年夜宴,但看到往日熙熙攘攘的大街,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阖家团圆时,泪水就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蒙古族称春节为“白月”,同样期盼团圆,祈求幸福。一到年根儿,家里的老人就盼望着孩子们归来,我的父母也一样。阿爸还好,有事藏着心里,阿妈就不一样了,小年一过,就会一天几次地拿出“羊拐”对我的弟弟妹妹说:“如果我能掷出‘马’,你哥哥今年肯定就能回家过年”,弟弟妹妹们当然一片雀跃,呐喊助力,可是不管阿妈掷出的是“马”还是“羊”,那年望眼欲穿的仍旧是失望。好在二老明事达理,总是在信中安慰我:“骏马奋蹄四方,切莫让草场绊住四蹄。 ”直到养儿育女后我才明白,阿爸阿妈何尝不想和儿子一起过个团圆年,只是他们宁可自己落寞孤独,也不想影响儿子的事业啊!
蒙古族的“白月”也和其它各民族的春节一样,是一年里最受重视的一个节日,蒙古族的春节活动一般都从腊月二十三“祭火”仪式拉开序幕。二十三那天,住蒙古包的人家在蒙古包的“图力嘎”(火撑子)祭火,而住“百兴”房的则在院子祭火。我们家就是在院子里举行祭火仪式。祭火时,先把提前准备好的干净的木柈或从山里捡来的树枝,在院子里笼起一堆篝火,待篝火熊熊燃烧起来,阿爸就用木盘端着祭品,带领我们来到篝火旁,先把用羊毛绳缠起来的羊胸叉虔诚地投入篝火里,接着再把祭品一一投进火堆,然后带着我们伸出双手,掌心向上,一边摇动,一边虔诚地低声呼唤:“福来,福来。”于是,我们也跟着阿爸摇动着双手,不停地呼唤“福来福来”,祈福人丁兴旺,呼唤家业繁荣。腊月二十四、二十五两天,一般人家都是打扫灰尘,清扫庭院,清除垃圾,擦拭金银铜制器皿,整理马具,准备礼品。住蒙古包的换上新帷毡,住百兴房的贴出年画,于是,过年的气氛一下就浓烈起来。二十六以后就是春节慰问,凡是亲朋好友都要一一上门慰问,这是礼节,不得有半点马虎。这一工作大都由家里的晚辈完成,那天一大早我们就骑着马带上礼品奔波向各自的目的地,近的三五里,远的一二百里。礼品主要是奶食品、烟酒茶糖,还有红枣。如果被慰问的人家有做寿的老人或过“本年”的孩子,更不能忽视,一定要送上带领子的礼物,诸如蒙古袍、衣衫之类以表达祝贺。美好的东西总是有极强的生命力,直到今天,春节慰问这种美好习俗不仅在牧区代代传承,即使工作在城里的蒙古族人,春节前也不忘带上砖茶烟酒到长者家里看望。
过年过年,过的就是除夕。这一天事情也特多,“祭祖”“祭天”,还要拜年,都是传统习俗,哪个也不能忽略。
除夕这一天最忙最累的就是阿妈,喝过早茶,就带着两个女儿忙碌,一直忙到下午。上午煮手把肉、装盘,手把肉要分两次煮,先煮装盘手把肉,然后再煮家里食用的。除夕装盘用的手把肉是很有讲究的,羊要选择一只浑身没有杂毛的黑头白羊,屠宰后解肢要按着骨节分离,不能折断;臀背、胸叉要求完整,三条长排骨要一体相连。
除夕装盘,一般人家都装“红食”“白食”两个待客用盘子;所谓装盘就是把食品艺术化地装到盘子里。红食盘是装肉的盘子,一般都是木制的,很大;装盘前先把祭祖祭天用的“德吉”留下,然后按着羊卧在盘子里姿态装好。装白食的盘子也是木制的,有四角的,有五角的,有镶银边,有镂花的,四周嵌着五颜六色的宝石,极其华丽;那装盘的“奶豆腐”也是用刻有图案的模子专门压制出来的。装盘是个技术活,每年都是阿妈亲自动手;先在盘子里放一层炒米,然后摆三层“奶豆腐” 、两层自家烹炸的奶油炸果、一层精致糕点,再垒上三层“奶豆腐” ,共九层,就像一座宝塔;最上面是一个整块“奶豆腐”,正中堆起奶皮子切成的碎丁就是塔尖。
两盘食品的用途各不一样,白食盘是供客人喝茶时用。拜年的客人来了,请安拜年后,主人就端上白食盘;这时客人就会礼貌地从盘子里捏起一块奶皮丁放到嘴里,并要礼赞一句“愿福禄同驻”,然后才能喝茶;红食盘当然是喝酒时用的;同样拜过年后主人就端来“红食盘”放在炕桌上,然后斟杯给客人敬酒;客人接过酒杯,用右手的食指蘸酒弹向天空、大地,再抹到自己的额头,以示敬天敬地敬自己,然后放下酒杯,抽出挎在腰带上的蒙古刀,从盘子里片一小块肉放进嘴里吃下,唱一句“祝愿福禄人家的五畜兴旺”。这些礼仪都是我们从小在大人们言传身教的潜移默化中学会的。在我们草原,一个在礼节上丢面子的人是很让人看不起的,所以我们不敢有半点疏忽,生怕被人看不起。
“祭祖”是蒙古族极其庄重的传统习俗。蒙古族不设祠堂,也不设牌位,所以祭祖仪式的时间地点也各不一样,我们家族是在墓地里祭祖,我们家在清朝时曾经是个大户人家,墓地里安葬着十几代先祖,所以很大,四周种着杏树,坟墓的前方摆着一个大鼎一样四条腿长条石槽。大概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阿爸就带着祭品领着我们来到墓地。先把石槽清理干净,然后点燃带来的干柴,待火势旺起来后,就把祭品一一投进火里,直到干柴燃尽,阿爸才领着我们跪在坟前叩拜,高声祈祷,祈求列祖列宗在新的一年里,保佑子孙平安家业兴旺。
关于“祭天”的起源,说法各一,有人说是萨满教与天对话的一种方式;有人说是因为成吉思汗登基蒙古大汗时在肯特山祭天后,延续下来的习俗。“祭天”仪式一般都在子时举行,也就是现在的零点,新旧交替之际。我们家的祭天仪式并不在山上,而是在自家的院里。时间一到,就搬出供桌,摆上供品,在一个盛着炒米叫“升”的容器里插上点燃的炷香,天空繁星灿烂,院里香烟缭绕,这时全家人穿着新年盛装,跪在供桌前,伸出双手,掌心向上,祈求长生天保佑苍生。整个氛围庄严肃穆,真有点置身仙境的感觉。每当这时我就望着繁星闪烁的天空想象长生天的模样,是和巴图老爷爷一样是个白胡子老头呢?还是和巴特尔哥哥一样是个摔跤手呢?有时候夜里还会做梦,梦见自己真的到了天上,醒来后一想,不由黯然失笑,原来是前几天刚刚看过的西游记连环画册的一个场面,
“祭天”仪式结束,就是新的一年了,全家人相互祝福中开始拜年。这时,阿爸阿妈早已端坐在炕上,我们捧着“哈达”先给阿爸拜年请安,再给阿妈拜年请安,然后兄弟姐妹相互拜年。之后,女孩子留在家里帮妈妈接待拜年的客人,而男孩子们则骑着马三五成群挨家挨户拜年去了。小孩子拜年不讲究什么礼数,进门一声请安,再磕个头转身就走;可是主人家却不能不讲礼数,决不能让孩子们空手出门,等到孩子们走时,早有人在门口等着,或一把红枣,或一块冰糖,或一把果条,或一块月饼,人人有份。
成年人的礼数就多了,进门首先要请安,交换鼻烟壶,然后才捧着“哈达”拜年,有的还有祝辞。这些祝辞都是现场发挥、因人而异的即兴之作。比如,拜年的是个高龄老者,他就会唱道:“在这普世安康的时代,我们又迎来吉祥的一年。/祝您的子孙矫如骏马,祝您的家业富如草原。/祝您寿比兴安,祝您福禄高如蓝天。 ”这时老者也端起酒杯与祝辞人共同举杯回应:愿祝辞永驻,愿美言成真……
回忆是美好的,童年的回忆更为甘美,尽管我的回忆里也留下过不能回家过年的遗憾,但它并不影响我的快乐,我依旧喜欢回忆,喜欢把我的回忆分享给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