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落日
一片浓云压住了太阳,几乎就在同时,雨来了,下了好一阵,但也基本没有预告,西天突然一片亮,天就晴了,接着就是红太阳,直射着人的眼睛,天上白云如飞马,浩浩荡荡,彩霞满天,却也只一小会儿,太阳就掉了下去,不见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松嫩平原看落日,还是在车上,雨来雨去是突然的,几乎没有任何征兆。在此之前我们爬了鸡冠山。我写出它仅仅是因为名字,却也因为写出它会唤起一种很贴己的记忆。我们的“们”有作家和林业站工作的朋友们。鸡冠山是小兴安岭的余脉,和我后来几天所去的绥芬河登临的山脉不同,绥芬河市是个与俄罗斯相连的边界县城,常住人口还不到十万,但建筑风格多样,全城散发着那种边界县城特有的气息,散漫里有一种紧张,人又是开阔的,这里的山属于长白山余脉,是竖形的,而横着的那部分属于大兴安岭。
我在地图上识得大小兴安岭与长白山,亲到也并不觉得陌生,仿佛梦境里的美景被踏着了,有一种心安。令我惊奇的是树,是云朵,是一座又一座突然出现总能让人感觉震惊的建筑物。树和我老家的树一样,一棵棵独立地长着,不太像南方的灌木丛,但即使是这样,它们也长出了一股气势,郁郁葱葱直插云霄。老家陕北的土是贫瘠的,不像这里生庄稼,树也总显得很干渴,即使是夏季,与南方的叶子一对照,仍让人觉得是干渴植物。想不到东北可以如此葱郁,也许树长成了山,山上住满白云朵,所以总有雨,雨不来雪也要来,沃着这土地。土居然是黑的,地理书上是学过了的,黑土,亲见完全是另一种感觉。我河南的朋友说他们县城有一片狭窄区域的土也是黑的,特别沃庄稼。我祖母小时候总说黄土黄土,我们老家的谚语也是黄土上生来黄土下埋,让我觉得人的一生是属于黄土的,却不知道有那么一些人属于黑土。如果可以喊出我坟里已经辞世十多年的老祖母,我真想揽一把黑土给她看,让她见识这世上的与众不同。这里的云朵时时做飞翔状,天可以如此晴朗,可以如此蓝,仿佛有人专门在天空负责扫尘。云朵是飞马,我想象里东三省是属于马的,一路飞奔,云朵虚想为马,也是因为脑海里想象太久了。云和土属于自然,而建筑是人的艺术。最令我惊奇的是一座大院,屋脊是天蓝色的,离远望,天空与屋脊相贴,丝毫看不出两者的区别。
我就像个话痨,逮住人就想聊聊天,很有说话欲望,即使看着天上飞过一只鸟,我也恨不得邀约说说话。在一次朋友的朋友邀约的聚会里,我识得一个民艺雕刻师,他居然雕刻了38只鸟,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海东青,据说是神鸟,我却第一次留意到。它个头并不大,肯定没有秃鹫大,是鹰隼的一种,据说很能飞。当地居然有驯养它的人,而且以前的时代就有,那时捕猎到它可以替罪犯赎罪。这种鸟的名字很让我觉得美,一种颜色居然做了鸟名。海东青,东边的海,青色的,让人浮想联翩。包括到了绥芬河的密林里,听着当地人介绍说东北虎,窜过林子去了俄罗斯,就是西伯利亚了。我一直以为西伯利亚很遥远,却也只是翻几座山就抵达了,我为我的视界狭隘感到难堪。冬天的风总能从那里吹向我……海东青也会飞往那里吧。自从知道海东青,仿佛整个东北的天空都是它的影子,它飞来飞去飞去飞来,却坚决不过山海关,就像四大门里那些动物,它们在东北就觉得舒服了,不要入关的。我喜欢神鬼故事,觉得真是浪漫。神话故事里鸟是神奇的,它们的翅膀可以带它们到很远的地方,去往无名之地,感受无名之景。对于我,东北也是这样的无名之地,因为我是如此陌生,陌生之处是原乡,这里确实不给我任何排斥感。我喜欢那广阔的无名,包括无人识我的无名,包括一人行过长街的寂寞,包括突然而至对生死的思考,也包括这片土地的苍茫。亲眼所见松嫩平原,很是震撼,为葱郁,为蓬勃,为天地之大人之渺小,为极北之地的寒冷,为冰雪……
我来这里受着一种意念的支撑——要去偏远荒凉的地方,要让寒冷穿过我。一片浓云压住了太阳,几乎就在同时,雨来了,下了好一阵子,但也基本没有预告,西天突然一片亮,天就晴了,接着就是红太阳,直射着人的眼睛,天上白云如飞马,浩浩荡荡,彩霞满天,却也只一小会儿,太阳就掉了下去,不见了。也许这也像人生,一些事发生就发生了,一些话说过就说过了,收不回来了,改变不了,一些人再也无法唤回了,一些遗憾就这样了……
我要让这北方以北的风穿过我,这雪,这沙,这白云朵,这青山,这碧水,这遥远遥远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