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对郑玄
我们愧对郑玄。
大学同学梁军和妻子陈燕都热爱中国传统文化,久闻莫言故乡文化底蕴深厚,终于等……
一块两千年的石头压在心底,沉重而隐疼。从郑公祠回来多日了,感觉愈发强烈。
我们愧对郑玄。
大学同学梁军和妻子陈燕都热爱中国传统文化,久闻莫言故乡文化底蕴深厚,终于等到高粱熟了红满天的九月专程赶来。“除了莫言,高密古代还有三贤。”听我粗略地介绍了一些郑玄在中国文化传承中的贡献后,他们迫不及待地要去拜访郑公祠。
郑玄生活在东汉末年,天下狼烟四起,民不聊生。郑玄少而聪慧,志向非常,熟习《五经》,出类拔萃。秦皇焚书坑儒之后,经书失传。汉初,儒家经典大都无先秦旧本,于是由记忆好的儒生口传,并用当时流行的隶书记录下来,谓之“今文经”。后来,人们找到了民间私藏的部分先秦经籍,再加上从孔子故宅壁间的发现,学者把这些用古籀文字写成的经书称为“古文经”。于是,两汉经学出现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之分。两者不但内容有所不同,受“学以致用”观点的影响,双方在价值取向和文字解释方面差异很大。两派各按自己的观点注经立说和收徒讲学,渐成水火不相容之势,继而相互指责、论辩,相攻如仇,导致思想混乱,谬误百出,使后学者不知所从。烦琐、支离、教条,成了经学的突出弊病。
混乱的时代需要伟大的人物出场收拾残局。郑玄前后十几次拒绝朝廷征召为官,潜心向学。他摒弃门户之见,先钻研今文经学,后又熟谙古文经学,打通了今、古文经的人为壁垒,且精算术、历法、天文、地理、法律等等,博学多师,兼收并蓄,择善而从,遍注群经,“著书满家,从学数万”,使以后的经学进入了一个“统一时代”,世称“郑学”,成为“天下所宗”的儒学。“郑玄注”,也就成了中国近两千年来学习古代儒家经典的标准答案。有了文化的统一才有思想的统一,有了思想的统一才有国家的统一。
要了解中国古代文化,永远绕不开“郑玄注”。西方汉学家著有《郑玄传二种》《论语郑氏著》等著作,日本、韩国以及东南亚等受中华文化深刻影响的国家和地区很多学者对郑玄崇敬有加。日本香川大学间嶋润一教授是著名的汉学家,出版有《郑玄〈尚书著〉与〈尚书大传〉》《郑玄与周礼》等著作。《郑玄与周礼》印出之后,间嶋润一已是重病缠身,他叮嘱家人:“把这本书送到中国高密,在郑玄祠前供奉之后才可以正式发行,以了我对郑玄的崇敬之情。”间嶋润一的家人认为,郑玄名声如此显赫,其祠应该和曲阜孔庙规模相类。间嶋润一去世之后,其家人携带散发着墨香的《郑玄与周礼》漂洋过海,几经辗转,一路打听好不容易找到了位于高密西乡偏僻之处的郑公祠,眼前的简陋和破败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出于对这位先贤大家的敬仰,他们自己举行了简朴而不失隆重的祭祀仪式,把《郑玄与周礼》恭恭敬敬地摆在了郑公祠前的供桌上,并叮嘱看门人:“供奉七天后,方可取走。”
我最早知道郑玄这个名字,是高中时代。我的母校高密四中就坐落在高密西乡双羊镇,而郑公祠就在这个镇的辖区,有二十里路的样子。我们班上有几个同学就来自郑公村,并且姓郑,当时不知道他们竟是郑玄的后裔。高中课本有从《诗经》《左传》等选出的文章,下面有注释,但没有注者的名字。上了大学之后,选修课中有《法古文》,才看到了“郑玄注”,并注明是山东高密人。我很为身边的圣贤而自豪,然而几十年来数次前往拜谒郑公祠,一直没有大的改观。后来,潍坊市调整行政区划,把峡山水库周围的村庄划成一个生态保护区,郑公祠所在地也就不归高密管辖,本来就很模糊的郑玄感觉更遥远了。
在郑玄文化研究院院长郑金涛的指引下,我们很顺利地到达了峡山区郑公街道后店村。此地古称郑公乡,为东汉时北海相孔融敬郑玄而设,并立有“通德门”。郑公祠大门紧闭不见人,和从前一样冷清。走进院内,正中的通道还算开阔干净,看来是有人经常清扫。院子西南角新建了座飞檐红柱的“问经亭”,与正北黑色的祠堂高顶默默相望,算是今人和两千年的圣贤对上了话。
脚下的甬路落叶斑驳,手边荒草萋萋,黑蚊绕飞。或许是平时来人太少,蚊子都饿急了眼,一团团前赴后继围上来。我们不得不加快脚步,小跑一般掠过了郑玄长长的一生。
“汉郑康成先生之墓”,墓碑矮小简陋,一道道从柏树上滴下的绿汁犹如泪痕,何时、何人所立的小字早已被岁月的风雨蚀平。史载,公元200年,袁绍与曹操决战于官渡,袁为笼络人心,胁已过古稀之年的郑玄从军,不料病逝于中途,后辗转葬回故里。面对长满芦苇的封土堆,我无语以对。“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蒹葭,不就是面前的芦苇吗?如果没有先生的注,后人可能连《诗经》这类简单的美文都读不懂或者充满歧义,更不用说《周易》《尚书》和“三礼”了。凌乱的芦苇,或立或躬或卧,穿越两千年的时光,给我们打了一个天书般的哑谜。
院中一丛叶若长韭、挺出长穗紫花的植物把我的眼光吸引了过去。木牌标注:郑康成先生在不其城东山(今青岛崂山北麓铁骑山)刊著经书,山上长有一种似薤的长叶草,“狭长柔韧,凌冬不姜”,康成先生师徒取以编拧成绳,捆束简书,故当地人称之为“康成书带”或“书带草”。书带草系百合科沿阶草属常绿多年生草本植物,又名沿阶草、细叶麦冬。史书载郑玄“著述凡百余万言”,捆扎书简的绳子数量当然也非常可观了。沿阶草为一代大家的文化传承甘愿被勒紧捆绑,使草芥的生命得到了升华。苏东坡有诗云:雨昏石砚寒云色,风动牙签乱叶声。庭下已生书带草,使君疑是郑康成。
沿着高高的台阶缓步而上,我们来到额上书有“郑公祠”的门前。黑色的对开木门很小,上书一金色对联“文章凭人论,经书赖公传”,是高密西乡人王梦凡的笔迹。郑玄去世后,北海相孔融令高密僚属为其建祠。一千多年来,不断增修、扩建,最终形成前后两殿、占地约八十亩、房屋491间,高墙大院、松柏森森、规模宏大的建筑群。“每岁三月三日,九月九日致祭”,香火冲天,冠盖如云。祠前有一松树,相传为郑玄亲手所栽,名“郑祠老柏”,为高密八景之一。军阀混战,郑公祠遭受破坏。大炼钢铁,破四旧,特别是“文革”十年,树木被砍,建筑被拆,圣像被砸,坟墓被掘,石碑被毁,因生产队当仓库和拴牲口,才留下了这3间高8.1米、长9.6米、宽5.7米的后殿和已经枯死的老柏树。
抬头仰望,“郑祠老柏”躯干挺直,枝杈虬曲,如丰碑矗立,似蛟龙盘旋,支撑着中华民族两千年文化的天空。
峡山区郑公街道办事处的王建军书记闻讯赶来,邀请我们来到“郑公书院”,进门影壁上“读书未到康成处,不敢高声论圣贤”的大字让人心头凛然一震。这里是我见到收集展示郑玄先生资料最多的地方:有多种版本的郑玄画像,有历朝历代文人墨客的颂诗,有高密西乡乃至全国各地书画家为康成先生创作的作品,有从民间搜集的古字画等。圣贤无户籍,文化无边界。要推动郑玄事迹的传播和精神的宣扬,应像先生当年一样,摒弃门户之见,打开地域藩篱,多渠道、多角度宣传郑玄先生为中华文化作出的巨大贡献,为弘扬传统文化尽我们这代人应有的力量。
独立寒秋,风冷云低,峡山苍苍,潍水茫茫。正是:
郑玄东来,两千年无人出其右:
潍水北去,五百里有圣居岸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