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本身被想象为一种倾听
听了一辈子音乐,至今才悟出了她的真谛——好的旋律才是音乐永恒的生命力!
肯尼斯·克拉克在其艺术史文集中一再强调绘画与音乐之间不可分割的关系,难道这仅仅是视觉……
听了一辈子音乐,至今才悟出了她的真谛——好的旋律才是音乐永恒的生命力!
肯尼斯·克拉克在其艺术史文集中一再强调绘画与音乐之间不可分割的关系,难道这仅仅是视觉与听觉之间的通感联系吗?就像我们在观看影视作品,一到情节起伏时所响起的不同旋律的音乐那样,让我们情不自禁地被带入那个编导所设定的人文主题情境之中一样,我们是在被动地倾听音乐。除此目的而外,音乐的功能还会有超越人文主题阈限的另一种可能吗?
答案是可能的:音乐是艺术中唯一可以超越人类、国界、民族,甚至一切意识形态的表现形式,所以克拉克说“正是这种音乐的特质”才让我们的视觉产生了象征、事实、幻想和理性的风景情境之中,因为“生活本身就被想象为一种倾听”。
人类创造了音乐,音乐成为人类的福祉,谛听天籁的权限同时也超越了人类的享受,它也降临到动物世界中,为有大脑的灵长动物分享着这个由音节到乐句旋律、从音符到乐谱排列、从二部复音到复调音乐的幸福之中。正如翁贝托·艾柯在《中世纪之美》中阐释的那样:“任何人如果想要创作一首康都曲(conductus,二声部或三声部的中世纪音乐,其主要特点而与复调的经文歌曲不同),就必须首先创作他心中最美丽的旋律。”那么,走出中世纪的音乐就更加强调其人文内涵的赋予了。美妙的音乐旋律能够打动许多动物的范例在世界范围内层出不穷,宠物们听了音乐会随着旋律的节奏闻乐起舞,即便大自然的野兽,一旦听到音乐的优美旋律都会驻足谛听。但是,它们听得懂音乐所赋予其中的人文涵义吗?显然,它们只是被一种动听的旋律所感动。旋律,旋律!这才是一首乐曲的灵魂所在。
我喜欢听古典交响乐并非是我想钻研音乐,而是我在不同的优美旋律中获得心境的宁静、激奋、安详、昂扬的不同愉悦情绪,让心灵波动更加丰富多彩,将生活的情趣调适得更有起伏的节奏。我是一个老派的音乐爱好者,现代音乐无法打动我,但凡有去听交响乐的机缘我都不放过,好在尚有毕飞宇那样的音乐爱好者同行,好在还有个中唱公司的老总给我寄来大量的交响乐胶片。也许外国古典音乐就适合像我这样沉湎于经典旋律的谛听者,有人问我,你不喜欢中国乐曲吗?我说,我喜欢的是那些能够打动我心灵旋律的乐曲,像《梁祝》《二泉映月》《光明行》《江河水》《春江花月夜》等民乐,但是与那种气势磅礴的交响乐相比,它们给人的心灵震撼是无法比拟的。想当年,当我们一行作家徘徊于维也纳演出大厅门口的时候,我无法想象在这个号称金色大厅的门前是那样的寒酸普通,但为什么它每年的新年晚会能够吸引全世界亿万的观看者和倾听者,毋庸置疑,正是它的金色旋律震动了全球。在《拉德斯基进行曲》的结束曲目中,全世界都为之欢呼鼓掌!当然,如果在这样的场合穿插一曲小提琴协奏曲《梁祝》,或许更能传导出中国音乐的魅力,优雅抒情的美丽旋律同样会征服世界任何国族的听众,所以我说,好的音乐旋律也是跨越国界和民族的天籁。那么,音乐能否跨越意识形态的边界,让两种价值观完全相悖的人们发生心灵的碰撞与沟通呢?
反躬自问,在经历过千丝万缕的思维纠结后,我终于走出了悖论的阴影。
对我们这一代从小就自认为是在最美妙的音乐声中成长起来的少年儿童来说,《让我们荡起双桨》《少先队队歌》《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小燕子》就是最优美音乐旋律了,六十年过去了,这些垂垂老者一俟听到这样的音乐旋律,立马就会热血沸腾,热泪盈眶,忆旧的情感让人沉浸在一种无法克制的状态。作为一个那段历史的反思者,我在感性上对那段流逝的少年时代光阴也有着深刻的眷恋,而在理性层面上又对那些乐曲散发出的历史人文内涵保持着清醒的反思,两者情绪交替袭击着我的大脑,让我不能自已。
更让我困顿眩惑的是,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没有音乐的痛苦岁月里,我们饥渴地寻觅着动听的旋律,除了把那本翻烂了的《外国民歌200首》当作瑰宝,尤其是苏联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等成为偷偷传唱的经典歌曲外,中国名歌中流行最广的还是那些抒情的电影插曲和一些情歌,像《我的祖国》《赞歌》《乌苏里船歌》《敖包相会》《珊瑚颂》《康定情歌》《在那遥远的地方》《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我爱祖国的蓝天》《沂蒙颂》……即便是这些歌曲,其中许多也是当年不能传唱的,我们只能在空旷无人的广阔天地里,在一望无际的麦田和千重浪的稻菽中放声歌唱。
我反反复复地叩问自己,那时对我影响最大的优美旋律是什么呢?无可否认,革命样板戏改编成的交响乐《红色娘子军》和《沙家浜》在那个没有交响乐的时代里,的确给我们带来了旋律的升华的短暂享受。
那个时代你如果是喜欢听西洋乐曲的人,你可能会注意到有几个十分动听的国产曲目,一首是由歌曲《我站在金色炉台上》改编的小提琴协奏曲和钢琴伴奏曲《金色的炉台》,那个优美的旋律深深地打动了我。另一个就是最早用小提琴演奏的《珊瑚颂》,还有就是用小提琴演奏的民乐《赛马》。当然,对我心灵震撼最大的是那部罗马尼亚电影《沸腾的生活》中的主题曲优美的旋律,那是我们年轻时代的天籁圣音。
说实话,当上个世纪70年代我第一次听到小提琴演奏的《沂蒙颂》的时候,热血沸腾,竟然流下了热泪。原本这首源自于“沂蒙山小调”的歌曲,一旦被嵌进了革命现代戏《红嫂》中,那个用乳汁拯救伤员的故事就被赋予了强烈的意识形态意味,多少年来,我一直都围绕在这样的情绪悖论中不能自拔。直到冯小刚把严歌苓的同名小说《芳华》改编成电影而轰动一时的时刻,作为影片主题曲的《沂蒙颂》旋律再一次打动了亿万观众。理性告诉我,批判的价值立场是不容置疑的。然而,正是那个《沂蒙颂》的优美旋律又把我拉扯到了一种感性情绪战胜价值理念的情境之中,理性与感性的搏斗让我又一次陷入了二律背反的痛苦抉择泥潭里。
直到我顿悟出了优美的旋律是超越意识形态的音乐真理。在英国交响乐团演奏《我的祖国》的时候,在英国BBC交响乐团演奏《我的祖国》的时候,在英国皇家利物浦爱乐乐团演奏《我的祖国》的时候,引发了全场大合唱的壮观景象无不让人动容。让我们热泪盈眶的仅仅是一种爱国的情绪吗?外国的演奏员也仅仅是不能理解中国人的这份情感吗?我顿悟出的却是,优美旋律是人类唯一能够超越国界、民族和一切意识形态的艺术真理,唯有她才是抚平人类心灵创伤的慰藉。所以,当以色列爱乐乐团在祖宾梅塔指挥下演奏交响乐《红旗颂》的时候,那气势恢宏的优美旋律让我久久不能平静。如果我夸张地说,它可以尾随贝多芬的第三交响曲《英雄交响曲》忝列世界交响乐殿堂的话,或许会被音乐行家诟病。但是,作为一个喜欢音乐的人文学者来说,我的所有认知,让我知道了音乐无界这一真理,这就死而无憾了。它让我在今后倾听优美旋律时会更加放松愉悦,不受拘束。
交响乐已然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最大的奢望就是在告别这个世界时有它的陪伴,那我就会含笑以赴了。
2022年1月30日12时写于南大和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