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2年第2期|晓寒:觅食者
觅食者
晓寒
水獭
屋右边的池塘紧挨着……
【作者简介:晓寒,本名张晓,60后,湖南浏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上海文学》《散文》《野草》《雨花》《朔方》等。】
觅食者
晓寒
水獭
屋右边的池塘紧挨着吊楼,五分多地,呈不规则的三角形,上面悬着一根雪梨树枝。
池塘里的水淡黄色,没种荷,没有菖蒲之类的水草,只有细细一朵的浮萍,零零星星散在水面,像谁打那过不小心掉了些翡翠屑。塘边也不长芦苇,管芒、丝茅和马唐把塘基裹了起来,像一道蜿蜒的草蓠。
每年雪梨花开的时候,父亲会买些鱼苗放下去,鲤鱼、草鱼、鲢鱼、鲫鱼,有一寸的、两寸的,也有三寸的。卖鱼苗的是个江西人,头发花白,他用一个小竹篓把鱼苗从木盆里舀出来,一条条数清楚,小心翼翼地放进塘里,然后勺了些水把手洗干净。他说,这塘好,长鱼。到底是经常和鱼打交道,一眼就能看出来。鱼放进这塘里,看着它们长,不到半年,就比筷子还长。早晨和傍晚,一些调皮的鱼会弹出水面,像做游戏一样,把雪白的身子弯成一张弓,伸直后咚的一声落下去,溅起一朵朵水花。
不曾想,塘里的热闹竟招来了一只水獭。我第一次看到它是在傍晚时分,那时夕阳像春天的雨水一样洒向池塘,塘水呈现出玫瑰般的颜色。它静静地蹲在塘基上,个头不大,矮脚,短毛,看上去滑腻腻的,拖着长长的尾巴,努力伸长了脖子,两只小眼睛死死地盯着水面。
它一眼瞥见我,似乎吃了一惊,呼地一下钻进水里,平静的水面被猛地撞破,水花凋谢之后,荡开一圈圈淡紫色的涟漪。我站了好一阵儿,再也没有看见它从水里出来。
后来,我就经常看到它,每次,它都和我第一次看到时一样机灵,呼地窜了开去,要么往水里一跳,要么往丝茅里面一钻,再也看不到踪影。
可能是熟悉了的缘故,也可能是看到我没有明显的敌意,水獭的胆子慢慢大了起来。有一次我看到它吃鱼,只见它不慌不忙地钻进水里,水面咕噜咕噜起几串气泡。不一会工夫,把头伸出水面,嘴里已衔了条鱼。接着它左右摇晃着脑袋,似乎想把沾在上面的水甩干,嘴角的胡须跟着不停地抖动。那是条三四寸的草鱼,自知末日来临,疼痛加上恐惧,迫使它拼命地挣扎,拍打着尾巴,希望重新找回一条活路。结果当然是徒劳的,水獭几下把鱼吞下去,用舌头舔舔嘴唇,似乎在回味鱼的美味。再眨着眼睛望望四周,见没什么动静,脑壳一缩,又潜到了水里。
水獭隔几天到塘里偷鱼吃,父亲很是生气。父亲气恼,自然有气恼的理由,辛辛苦苦养一塘鱼,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吃,白喂了水獭,哪能不恼?父亲操起一把锋利的镰刀,将塘边的杂草割了个精光,想找到水獭的洞穴,堵住洞口,把它赶得远远的,结果白忙了老半天,什么也没找到。父亲不甘心,又在离池塘远一点的草丛里翻了个遍,最后还是无功而返。
没找到水獭的巢穴,早晚有空的时候,父亲就站在塘边,默默地望着池塘,希望从中找出点蛛丝马迹,了结这件烦心的事情。池塘里的水很平静,连一圈涟漪都没有,像在和父亲作对。父亲沉着脸,谁喊他,他也懒得答应。
父亲说,这只水獭真是讨嫌,为何不去别的地方吃鱼,偏偏跑到塘里来?
父亲说的别的地方,是指山脚下那条河,那里是水獭长期生活的地方,经常能看到它们的影子。河不大,才一丈多宽,挨着田垄流,浅的地方到不了膝盖,透过雪白的流水,在沙石和水草之间,可以看到成群的红尾鱼、船丁子,整天不知疲倦地游来游去。别看那都是些小鱼,长不过一两寸,但它们灵活得很,像风一样,倏忽间就闪到了很远的地方,水獭要逮到它们,并不那么容易。
个头大的鱼都在潭里,自然形成的水潭,隔一段有一个,深的三四米,浅的也有一两米。水到了潭里,流速开始慢下来,不刮风的时候,像铺着块蓝色的丝绸。鲤鱼和草鱼都藏在里面,有几斤重一条的。那些鱼精得很,见过大风大浪,不会轻易让自己成为食物。水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拿它们无可奈何。偶尔逮到一条,算是运气好到家了。
动物和人一样,都把生存摆在第一位。这只水獭,为了寻找丰富的食物,忍痛告别族群,抛开熟悉的地方,在迁徙的时候误打误撞跑到了我家的塘里。
有天傍晚,父亲见到水獭又潜到了塘里,赶紧把家里人叫来。一家人有的拿锄头有的拿棍子将池塘团团围住。我想,这回水獭可能真的要遭殃了。约一袋烟的工夫,水獭怕是在水里熬不住了,将脑壳伸出了水面,眼睛照样四处滴溜溜转,和往常不同的是,我从它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丝昙花一现的恐惧。见水獭露了头,父亲连忙高高举起手里的棍子,水獭瞅准这个空档,纵身一跃,蹿上岸来,从父亲的胯下逃走了。整个过程,父亲手里的棍子纹丝未动,让我感到疑惑的是,以父亲敏捷的身手,收拾这只水獭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又让水獭给跑了,我以为父亲会一脸懊恼。出乎我意料的是,这次父亲反而显得很开心,他放下棍子,笑着很肯定地说,这下好了,不会再来了。
原以为水獭会像父亲说的那样,受了场惊吓,再也不敢来了,没料到几天后又出现在塘里。父亲越发气恼,却想不出任何办法。倒是母亲想得开,说,塘里鱼多,食料不够,水獭吃掉一些,剩下的就会长得更快。父亲嗯了一声,没有回话,也许是觉得母亲的话有道理,从此不再跟水獭计较。
早早晚晚,水獭照样来,每次抓两条鱼,又匆匆地走。邻居听说后笑父亲,还是你行,一口巴掌大的塘,又能养鱼,还能养水獭。父亲没回话,只是笑笑。
说来也怪,水獭不时偷吃我家塘里的鱼,但塘里的鱼好像并未见少,每年都有好收成。
长尾巴鸟
对面有一块菜地,那是一家人的菜篮子,从夏往秋走的时节,母亲会在那里陆续种下萝卜、白菜、青菜,还有香菜和蒜。等到秋渐渐转深,第一场霜降临,到处一片白,毛茸茸的,看上去透着丝丝的暖意,实质上寒意已越来越重,风一天比一天变得凌厉。菜地好像忽略了寒冷的存在,萝卜缨子似涨潮般泛滥,覆盖了裸露的泥土,青菜如早春吸足了养分的芭蕉,向着天空举起长长的叶子,顶部绑着一根稻草的白菜,身子一个劲地趋向臃肿。那蓬蓬勃勃的绿色,像一片浓缩的春天。
这时候,一群鸟如约而来,大约二十多只,这是一群与众不同的鸟,鲜红的嘴和爪子,腹部有一小块呈黑色,拖着条长长的蓝色的尾巴。在别处,从没见过这样的鸟,我们不认识,把它们称为长尾巴鸟。它们盯上了我家的菜地,专吃菜叶子,菜快要熟了,它们就来;菜没了,它们就走了。我不得不相信鸟是有灵性的,要不它们怎么能把时间掐得那么准呢?
起先,母亲并没怎么在意,说弄个草人吓一吓吧,说不定过两天就飞走了。父亲费了番心思,草人弄得有模有样,戴了帽子,穿了衣服,一只手里还举着根细细的竹竿,竹竿的另一头用绳子吊着块小石头,风一吹来回摆动,像谁的手在不停地挥舞。刚开始似乎管点用,那群鸟围着草人飞来绕去,就是不敢落下来。可没过两天,它们就识破了这伎俩,把草人晾在一边,毫无顾忌地飞到菜地里啄食菜叶,好好的菜叶被啄得到处是洞,七零八落,菜地里一片狼藉,看了让人生气。不过生气没有用,鸟才不管那么多,照吃不误。
看到长得好好的菜被鸟糟蹋了,母亲心疼不已。她说你去赶赶吧,要不过些日子会被鸟吃光的。我很乐意领受了这个任务,就赶个鸟嘛,又轻松又好玩,比在家里扫地或去外面扯猪草轻松多了。我在屋角的竹林里折了根竹丫抓在手里,满怀信心地去了菜地。我刚一出现,它们就发现了我,呼地一下全飞走了,落在旁边的一棵枫树上,冲着我叫个不停。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它们到底还是怕我的,果然不用费什么力气。我朝它们挥了下手里的竹丫,你们就大声地叫吧,我来了,再也别想吃到我家的菜了。
菜地狭长,有十几米,我刚来到菜地,那群鸟叫了一会儿,见我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便从树上飞下来,落到菜地的另一头啄食菜叶,它们扇动着翅膀,边吃边叽叽喳喳地叫着,我听不懂它们的话,不知道在说什么,但那声音听起来充满了快乐,像在庆祝什么,又像在向我挑衅。我嘴里吆喝着,挥动着竹丫追了过去,它们见了,呼的一声,一齐飞到了枫树上。等我刚喘口气,它们又伺机飞向了菜地的另一头。就这样我左追右赶,像在和它们做一场游戏。霜还没有化,菜叶上落了白白的一层,风一阵比一阵硬,吹得田埂边的枯草和灌木沙沙地响,我的额头上还是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折腾了一阵,我累了,一屁股坐在田埂上,生自己的闷气,也可以说是生那群鸟的气,我觉得我太没用了,居然治不了一群顽皮的鸟。我随手抠了把泥土,朝那群鸟扔去,泥土像雨点一样落下,有些落到了它们的身上,但它们毫不在乎,只是抬起头对着我喳喳地叫几声,声音干燥,好像比我还生气。
那段时间,我天天守在菜地里,一边追赶着那些长尾巴的鸟,一边想着该如何对付它们。我烦它们,把我家好好的菜弄得乱七八糟,我只想尽快把它们赶出菜地。我知道,它们肯定也烦我,我的到来,阻碍了它们心无旁骛地享受一场绿色的盛宴。在这场拉锯战中,我和这群鸟各自为政,不知不觉成了敌人。
几天过去,我仍然没有找到好办法,又累又气的我把这事跟哥哥说了,哥哥帮我出了个主意。他说,抓两把谷,拌上农药往菜地里一撒,那些鸟吃了拌农药的谷,会死光光,一个也逃不掉,然后就彻底没事了。我一听,觉得这个办法不错,简单省事,一了百了。想象着再也没有鸟来啄食菜叶,我的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我和哥哥找来个破碗,抓了些谷放在里面,正当我俩在四处找农药的时候,这事被母亲知道了。她指着我俩的鼻子痛骂,语气从未有过的严厉,声音比任何一次都大,它们就吃了点菜叶子,你们就想要它们的命?这种事你们也想得出来?小小年纪心怎么这么歹毒?没想到这样一件小事会招来母亲的盛怒。我俩低着头杵在那里,别说回话,连大气都不敢喘。停了会儿,母亲对我说,你不用去管了,吃光了算了。
事后才知道,最后那句是母亲的气话。第二天一早,她拿着镰刀去了菜地,一连干了几天,在菜地里支起一些树枝,树枝上面搭满了荆棘。那群鸟照旧来,只是没原来那么放肆了,它们虽然胆大,也不敢钻进那些荆棘里面去。
后来,我们搬走,老屋拆掉,菜地成了荒地,那群鸟不知所终。
前些日子,我回老家,又看到了一群同样的鸟,鲜红的嘴和爪子,拖着长长的蓝色的尾巴,在哥哥家菜地的上空盘旋。我相信就是我赶过的那群鸟,它们至今还好好地活着。
猫头鹰
有天夜里,我听到猫头鹰叫,唔——唔——阴森森的,像谁捏着它的脖子,吓得我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我没见过猫头鹰,只听说过,它有一张猫脸,特别是那对眼睛,活脱脱从猫身上取下来的,放出冰冷的光。一只鸟长着猫脸和猫眼,那该是怎样的一只鸟?我不敢去想象这种鸟的样子。
我很早就听过它的叫声,带着阴暗的气息。据说,猫头鹰在哪里叫,哪里就会死人。下屋的初叔公在临死前就听到猫头鹰在屋边叫,一连叫了三个晚上。这件事是母亲告诉我的,听得我心里直打鼓,从此就记住了这种不祥之鸟恐怖的叫声。
住在山里,听到鸟兽的叫声,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本来以为猫头鹰只是碰巧停在屋边歇息,叫几声就飞走了。可一连几个晚上,我都听到了它的叫声,我确定它就在屋外的某处。夜深人静,周围荒无人烟,这恐怖的叫声一声紧似一声,搅得四周像充满了杀气。初叔公被猫头鹰叫死了,这次猫头鹰会不会叫死我家里的哪个人?在这之前,我一直认为死亡是别人家的事情,与我们毫不相干,现在,死亡越来越近,它有可能就像猫头鹰一样长着翅膀,随时会从窗子里扑进来把我家里人叼走。恐惧夺走了我的睡意,我把整个人深深地埋进被子里,仿佛死亡就埋伏在窗外的某棵树下。
我的胆量终于耗尽了。有一天我问祖父是不是听到猫头鹰叫,祖父说他早听到了,就在那棵雪梨树上,我怕你爸他们担心,所以没作声。我说你确定在雪梨树上?祖父说错不了。他停了停又说,今天晚上你和你三哥晚点睡,到时候听一听,要真在那儿,把它赶走就是了,省得吵人。
晚上,一家人都睡了,我和三哥坐在地坪里,静静地听雪梨树上的动静。祖父说得没错,猫头鹰果然藏在那儿,三哥拧亮手电筒往雪梨树上扫了一通,并没有发现它的影子。三哥感到不解,明明是在上面叫,怎么会看不到呢?
我说会不会躲在树洞里?这棵树很老了,空了心,中间是一个洞。三哥说有可能,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呢?我们搬来楼梯,三哥拿了手电筒和火钳慢慢爬上去,我说小心有蛇,三哥说不怕。
手电筒的光刺破黑暗,眼前出现一个黑白世界,黑与白互相挤对着,形成强烈的对比,让夜显得惊悚而神秘。
一会儿只听到啪的一声,一只鸟飞走了。三哥说快找个桶子来,洞里有两只小鸟,那只大的飞走了。我找了只桶子递给三哥,他将两只幼鸟钳出来放进桶里。我终于看到了猫头鹰,一身鹅黄的绒毛,脸和猫脸极其相像,两只眼睛圆鼓鼓地瞪着我,似乎极其生气,不过并不见得有多恐怖。它们不停地扑打着翅膀,显得狂躁不安。三哥说,先关起来,明天再说。我们用一个箩筐,反过来把两只鸟罩在里面。当天晚上,我再没听到猫头鹰叫。
第二天,家里人都看到了两只小鸟,父亲说吃了猫头鹰能治头痛,干脆杀了给你妈吃。母亲有头痛的毛病,怕风怕冷,经常要在脑门上系一条围巾。我在心里赞同父亲的意见,既然不是好鸟,不管能不能治病,一刀杀了正好去了晦气。祖父说听谁说的,这你也相信?我听出来了,祖父并不是不相信,是不同意杀这两只幼小的猫头鹰。
我们都主张把这两只鸟送得远远的,给它挪一个窝,免得晚上吵人,还有一层意思没有直说,就是不让它们待在屋边,免得灾难降临。虽然这只是一种并未确证的说法,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祖父说算了,还是放回去吧,这么小的鸟放到外面,说不定几天就冷死了。再说,等它们大了,还能吃老鼠呢。接着祖父叹息了一声,人和鸟,各安天命吧。以祖父的见多识广,自然知道这是一种不祥的鸟,他心里也许有了某种准备,只是言辞比较隐晦而已。
在这个家里,祖父拥有绝对的话语权,三哥又把鸟放回树洞里,奇怪的是,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听到它们的叫声,我们一家人也活得好好的,能吃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