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2年第2期|肖复兴:京城短札(节选)
肖复兴,北京人,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在北大荒插队六年,在大中小学任教十年。曾先后任《小说选刊》副总编、《人民文学》杂志副主编、北京市写作学会会长、中国散文学会副……
肖复兴,北京人,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在北大荒插队六年,在大中小学任教十年。曾先后任《小说选刊》副总编、《人民文学》杂志副主编、北京市写作学会会长、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著有各种杂书百余部。曾获全国、北京和上海文学奖及中国好书奖、冰心散文奖、老舍散文奖、朱自清散文奖。近著有《咫尺天涯:消失的老北京》《擦肩而过:肖复兴散文新作》。
京城短札(节选)
肖复兴
淑 园
民国时期,北京城新建了一些私人花园。这些园子,和旧时王府不尽相同,建筑、花木的格局等,颇具新潮。有的主人是留洋归来,这种特点就更加明显。淑园就是其中之一。
淑园的主人是陈宗蕃先生。我对他一直非常感兴趣,源自读了他的书《燕都丛考》,十分钦佩。他以一人之力,积十余年功夫,钩沉典籍,寻访胡同,写下了这本北京街巷地理大全,其深邃功力与深远影响,迄今未有人可及。爱屋及乌吧,才对其人其园感兴趣。
陈宗蕃是福建人,一九○二年中举进京,后以刑部官员的身份官费留学日本归来。淑园,是他日本归来之后于一九二三年买地,自己设计建成的中西合璧的别墅园林。他在《淑园记》中自述:“旅京二十年,节衣缩食,薄有余禄,岁癸亥乃择地地安门内之左,曰米粮库者而居焉。”淑园占地十余亩,地盘不小,能够买得起内城这样大的地盘,陈宗蕃说他要节衣缩食,也得有不少银两才行,要不就是当时地盘便宜。
淑园最大的特点,是花木品种繁盛,大概京城其他的私家园子都难以与之匹敌。陈宗蕃自己记载的就有“桃杏李栗葡萄苹婆樱桃,海棠玫瑰蔷薇玉簪木槿紫薇芍药”等,可谓五彩斑斓。淑园的另一个特点,是它东墙之外与皇城城墙紧紧相连,要说皇城根下,淑园才真正是也。当年,即一九二七年,淑园建成不久,内务部下令拆除皇城,这一段红墙,被陈宗蕃出资买下,方才得以保护,也算是做了一桩善事。
对于我而言,以为淑园最大的意义,是陈宗蕃在这里写下了《燕都丛考》。淑园还曾经是胡适创办的《独立评论》的编辑部。一九三一年,陈宗蕃写完最后三编的《燕都丛考》之后,便将淑园脱手卖给了画家陈半丁。好像他建这个园子,就是为了写他的这部书。这与很多人花钱买地置房、享受占有的欲望和价值观相去甚远。
淑园,串联着几位名人,记载着一段历史。可惜,如今已经找不到了。当年陈宗蕃保护下来的西皇城根那一段城墙,也没有了。
百顺胡同
一九一九年,郁达夫来北京,写了《己未都门杂事诗两首》,写八大胡同中的三条胡同,一首写韩家潭,一首写百顺和胭脂。写百顺和胭脂的是第二首:
惯闲宰相尽风流,百顺胭脂院院游。
一夜罗衾嫌梦薄,晓窗红日看梳头。
诗明显是讽刺当时“宰相”之类的要人与时事的。之所以将百顺和胭脂两条胡同合在一起写,是百顺的特点所致。八大胡同中,唯独百顺最为笔直,也较其他胡同要宽许多。胡同中间有两座洋楼,鹤立鸡群,让这条胡同一下子风生水起,有了跌宕和高潮,有了弧度和线条。关键一点,其他胡同和别的胡同都有交叉,显得像是出现的疤或疮,百顺紧靠珠市口西大街,只有东口前路南有很短的一条小巷可以通向大街,这条胡同就是胭脂胡同。很明显,胭脂胡同是为造访百顺的人方便而存在,避免了走大栅栏时穿街走巷的嘈杂,大概是为那些“宰相”之流的达官贵人想出的带有私密性的周全之策吧。
郁达夫虽是南方人,对北京是熟悉的,起码实地走过,方才窥得其玄机,一笔勾连起百顺和胭脂。八大胡同中,百顺聚集“一等妓院”多,也是“宰相们”愿意来此风流的一个原因吧。那天,我拿着自己画的百顺地图,对照着方位找这里最出名的“一等妓院”潇湘馆的位置。一位八十五岁的老爷子走过来,问我找什么地方,我说找潇湘馆,他指指我身后的小院子,告诉我这就是潇湘馆。我有些惊讶,院门很小,实在够破的,暗红的木漆斑驳,似半老徐娘一脸脂粉脱落。心里暗想,如此破败凋零,真够糟蹋潇湘馆的,难怪当年吴宓先生看见饭馆取名叫潇湘馆,气就不打一处来,找到饭馆的老板,自己花钱请老板一定非得把这名字改过来不可。
想想,一百多年前,这里却是“惯闲宰相尽风流”之地,不觉哑然。
府右街
我们中国人讲究名不正则言不顺,街巷名字起得如何,意思和意义真的是不一样的。府右街原来叫灰厂夹道,显然,这名字灰不溜丢的,远不如前者的大气上档次。这条街在中南海西侧、原来的总统府之右,方才叫作了府右街。所谓右,是遵照皇宫前的左祖右社方位的规矩。如今,府右街一面红墙迤逦,两边古槐夹道,夏日浓荫匝地,已成为北京最安静和漂亮的街道之一。
府右街南端是六部口,北端是西安门。一九八一年从年初到开春,我骑着自行车,常行走在府右街上。那时候,我结识了国际象棋大师刘文哲,为写报告文学《国际大师和他的妻子》,前后六次到他家采访。刘文哲很忙,住在棋队里,平常不回家。我采访完他本人之后,到他家采访他妻子谭桂霞。她在北京机床电器厂上班,只有晚上回家才有空,我便晚上去。刘文哲家在西安门旁的一条胡同里,我当时正在中央戏剧学院读书,学院在棉花胡同,离那里不算远,横穿北海后门现在叫平安大道的那条街,骑自行车十几分钟即到。
刘文哲和谭桂霞的爱情,在那个特殊的时代里,有些传奇,令人唏嘘。谭桂霞原来爱的是刘文哲的弟弟,弟弟被错打成“现行反革命”,被迫逃亡。她被抓去,遭到毒打,逼问刘文哲弟弟的去向。她缄口不言。最后,弟弟自杀,她依然到刘家,照顾刘家年迈的老母亲,替弟弟尽孝。刘家过意不去,刘文哲更是对她心生敬意和爱意,鼓足勇气向她表白,两人才走到一起。没有她的辅佐,刘文哲不可能成为国际象棋大师。要知道,那时候的刘文哲只是京棉一厂的细纱保养工,每月工资二十五元半,生活处境潦倒不堪,外号叫作“刘没辙”。
刘文哲向谭桂霞表白的地方,就在府右街的边上;谭桂霞答应了他的地方,就在府右街。
他写了一封表白信,约谭桂霞在故宫角楼下的筒子河边走了一下午。走到了晚上,一起走到他家前的14路西安门车站,还是没有勇气把信掏出来。一辆接一辆的14路车来了,又开走了。眼瞅着14路车又来了,他不能再犹豫了,一咬牙把衣兜里揉得皱巴巴的信掏出来,递给了谭桂霞。谭桂霞就着路灯的亮看完信,没有说话。14路车又进站了,谭桂霞没有上车。刘文哲看到了希望,对她说走走吧。两个人一拐弯儿,走到了府右街。从府右街的北口,一直默默走到了南口。那是一九七一年春夜里的府右街。
从谭桂霞的口中听到这一段经历后,从他们家出来,我没有直接沿平安大道回学院,而是特意骑车到府右街,也从北口到南口,又拐弯到长安街,再回学院。那是一九八一年春夜的府右街。十年过去了,刘文哲成了国际象棋大师,谭桂霞苦尽甜来。
夜色下的府右街,月光如水,街灯如水,除了我,没有一个人,静得像睡着了。
棉花胡同
北京有两个棉花胡同,一个在西城,护国寺以北;一个在东城,交道口往南。两个棉花胡同,都很有名。西城的棉花胡同,民国前夜曾经住过困顿京城的蔡锷将军,如今旧址还在,虽变成了大杂院,但两百多岁的老槐树,依然枝叶沧桑。东城的棉花胡同,因有大名鼎鼎的中央戏剧学院而出名,曾经频繁出入过这里的明星巩俐和姜文,早盖过了当年的蔡锷和小凤仙。
西城的棉花胡同,是因为在清朝年间聚集弹棉花的手工业作坊而得名,东城的棉花胡同因何得名,我就无从知道了。如今,让南锣鼓巷闹的,东城的这个棉花胡同跟着也人多了起来,而西城的棉花胡同,我前些日子去了一趟,依旧很清静。
我在中央戏剧学院上过四年学,又教过两年书,对东城的这个棉花胡同熟一点儿。那时候,不是坐13路汽车穿过南锣鼓巷从西口进,就是坐104路无轨电车从东口出,好多时候是借着表演系同学漂亮脸蛋的光逃票蹭车。
我已经好久没有去棉花胡同了。如今,13路和104路都还在,但是,再去棉花胡同,不能坐13路车从西口进了,因为南锣鼓巷太热闹,人挤人的,不好走。有南锣鼓巷衬托,棉花胡同便相对安静,一步走进,仿佛跌进过去读书的年月。
前不久回母校,发现弹簧大门紧闭,根本进不去了。对面的灰墙也已不在,拆掉后盖起了新楼。当年,初试发榜时候,是一张张大白纸上写上考生号,贴在那面灰墙上。我就是在人头攒动中,找到自己的号码的。想想是五十五年前的事,一切恍然如梦,日子如水长逝。
学院东边,三十一号院,门上那一副老门联居然还在:总集福荫,备致嘉祥。读书那四年,年年冬天体育课,连毕业的体育考试,都是一千五百米的长跑:从学院大门跑出来,往西拐出棉花胡同西口,跑到圆恩寺前街,然后绕到宽街,再从棉花胡同东口跑回来。每一次,都要和这副老门联打照面,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教我们体育的张老师很严格,毕业考试,我的同学陆星儿正有孕在身,张老师非要她生完孩子回来补考。第二年夏天,陆星儿是一个人跑完这一千五百米的。
如今,老门联还在,陆星儿已经病逝多年。
隆福寺
庙会,是寺庙的衍生物。老北京过年时讲究逛庙会,遍布京城的大小庙会很多,最有名的是隆福寺庙会和护国寺庙会,东西两城遥相呼应。有竹枝词唱道:“东西两庙货真全,一日能消百万钱。”
隆福寺,明朝老庙,几百年沧桑浮沉,新近被改造得新潮时尚,完全现代化。如果对比过去隆福寺的老照片,恍然如梦,飘逝得一点儿影子都没有了。作为庙会,隆福寺有着自己辉煌的篇章,多少人、多少事,都在老北京人记忆中盘桓。读翁偶虹先生的《春明梦忆》,有一段写他陪高庆奎逛隆福寺庙会的文字,读罢让人感慨,让人思味,忍不住又想起远去的隆福寺。
高庆奎是京剧老生高派的创始人,当年和余叔岩、马连良齐名,被誉为须生三大贤。他和梅兰芳挂双头牌在上海演出,盛况空前,一票难求。按照现在的说法,就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流量明星。
那时的隆福寺庙会上,还有一位流量明星,是绰号叫作“面人汤”的汤子高。在老北京,汤氏三兄弟如同《水浒传》里的阮氏三杰,是京城捏面人儿的高手,名噪一时。汤子高是老三,被人称作“汤三儿”。他擅捏戏曲人物,造型精准,带有故事性,曾经为不少京昆名角捏过戏人,造像逼真,颇受好评。捏一位戏人,价钱居然最高达一块现大洋,在当时,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翁偶虹先生称赞他“风格如国画中的工笔重彩”。
这一天,两位流量明星在庙会上相会,上演了一出隆福寺的精彩折子戏。汤子高久仰高庆奎,高庆奎也久闻汤子高。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寒暄过后,汤子高技痒手痒,好不容易见到久仰的高先生,便直爽地要求高先生为他摆一个《战长沙》的身段,他当场捏个面人儿。这颇像画家写生,却又是比写生还要有难度和有意思的一桩趣事。因为画家写生的对象可以是一般的人,而汤子高面对的可是京剧名角。这不仅要考验摆身段人的本事,也是考验作者的本事,别在高庆奎的面前演砸了,露了怯。
高先生也不推辞,非如我们当今一些流量明星那样扭捏作态,而是爽快地一口答应。
《战长沙》是一出有名的红生戏,也是高庆奎的拿手戏,讲的是关公和黄忠长沙一战生死结盟的故事。高庆奎就在汤子高的摊位前摆了个关公拖刀的身段,展示的是“刀沉马快善交锋”的雄姿,很是英气逼人。但是,这是个单腿跪像,对于汤子高而言,捏起面人儿来,不是一个好的角度,他觉得有些棘手,一时不好下笊篱。
好不容易见到了名角,又好不容易让人家为自己摆出了身段,该如何是好?汤子高看高庆奎这个关公拖刀的姿势不灵,没有客套,立刻请高先生换个姿势。高庆奎没有觉得这个要求有什么过分,或者是对自己有什么不尊重,立马儿换了个关公横刀肃立的亮相姿态,立在汤子高的面前。
那么多人围看,那么长时间立着,高庆奎没有一点儿不耐烦,和在舞台上正式演出一样。那一刻,他不是高庆奎,是红脸的关公。
其实,并没有用太长的时间,只是汤子高心里觉得让高先生立在那里时间太久,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两碗茶的工夫,面人儿捏好了,汤子高把面人儿装进一个玻璃匣中,走到高庆奎面前,奉送给高先生。高庆奎一看,面人儿捏得惟妙惟肖,爱不释手,对汤子高说:“手工钱我领了,但玻璃匣钱照付。”便拿出钱来——是多出一份手工费的。
这便是当时的艺人,在艺术面前,透着彼此的尊重和惺惺相惜。如今,不要说艺术品的漫天要价,或高昂的出场费和演出费,就是让那些习惯于被前呼后拥的流量明星,当街摊前为“面人汤”摆个身段,也是难的。一个不行,再摆一个?如今被改造得高大上的新隆福寺,有花样迭出的各式卖点,这样的情景还能见得着吗?
潘家园
潘家园十字路口西,有个修车铺,长年累月在那里,变成了一棵长在那里的街树。
修车铺的后面,最早是一片农田,后来是一片平房,那时候,他就在那儿修车。平房拆了,变成了一片高楼,他还在那儿修车。他和他的修车铺,就在背景的转换之中,一起苍老。
有一天,我坐在马路对面的台阶上,画他的小铺——一辆排子车改造成的,上面驮着柜子,摆满零零碎碎的各种工具和配件。
也画他,他坐在一旁的一把折叠椅上,一副愿者上钩的样子,闲云野鹤,满不在乎,半闭着眼睛,望着前方,似睡非睡,半醉微醺。
私家小汽车普及后,自行车少了,修车的人跟着也少了;后来,流行共享单车,那车可劲儿造,坏了就扔,不坏也扔,自有专门的人去收拾,他修车的生意更加锐减。不过,他还坚持在这里,不图挣钱,有个抓挠儿,自己给自己找点儿乐吧。
修车铺小,却五脏俱全,得画一阵子。每次抬起头往他那里看的时候,都觉得他也在抬头看着我,便有些做贼心虚,怕被他发现我在画他,被抓个现行,当场露怯。
画完之后,拍拍屁股走人之前,又朝他那边瞅了一眼,他还是一样的姿势,眼睛瞅着前方。心想,也许他习惯了,就是这样,根本没工夫搭理我。是我自作多情,以为人家在看我画画呢。
有时候会想,不少老北京人的生活状态,就像他这样子,不饥不寒万事足,有山有水一生闲。对比潘家园旧货市场里面那些争相竞买假货、一心想挣大钱快钱的人头攒动的情景,他和他的修车摊,和潘家园旧货市场是相对应的两极,一静一动。一边是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一边是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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