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已然半生
接到大爸病危的通知,我火急火燎地坐上火车往老家赶,希望能见上大爸最后一面。烈烈寒风起,灿灿飞云浮。望着车窗外深冬萧瑟的凄凉;望着白雪皑皑的大地山川;望着被大风刮得东倒西歪的枯树枝杈;我能明显地感觉到今年的冬天好冷,不禁打了个寒颤,连忙裹紧衣领,各种伤感袭上心头。大爸的音容笑貌一遍遍在脑海里回荡。尤其儿时,爬在山脚下小路上和伙伴们抢被风吹落的杏子,只要大爸偶尔干完农活过来,他总要笑眯眯地站在半山腰用一根很长的细竹竿挑最黄最熟的杏子给我们敲打。经过两天两夜的长途跋涉,终于到家,但遗憾的是大爸已经与世长辞了。我跪在棺材前,全身抖动得厉害,颤抖的手干脆捏不住香和纸,半晌后,才慢慢完成了农村的祭祀礼仪。几个老乡把我搀扶起,我抬头的那一霎那,看见了他,当我们四目相对时,却各自嘴唇颤动,泪眼婆娑,一个字说不出来。
忆儿时,我们是一群玩得特别好的发小,不分你我,一起长大考入大石初中。大石初中在镇上,步行至少需要一个小时,所以我们六点起床吃一个煮鸡蛋就往大石初中走,一路上我们欢歌笑语,满山满沟都回荡着我们欢快的声音。半路上经过赵家沟村时还偶尔跑到庄稼地里害一下人,把包包菜直接一脚从根子处踢断;把葱叶挑最粗、最长的扭断做个口哨,然后火速离开田地,高兴坏了!一路上吸足气,鼓足双腮吹起来,呜呜呜……呜呜呜……直到吹得头晕目眩才善罢甘休。等走到学校,都爬在桌子上睡觉。
人生很多的常规往往是在不经意间打破的,而这种不经意间的碰撞,却渗进了骨髓和灵魂,成为永恒。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一次,在上学路上其中一个发小突然偷偷塞给我一个苹果,然后告诉我:
“梅梅,我爸爸说你是个好娃娃,让我问一下你,咱们俩别念书了,干脆结婚好吗?”
我当时吓哭了!因为我的第一反应我妈妈会打死我,然后也躲远了他。而他真的第二天辍学了。他辍学以后,其他几个男孩都相继先后辍学了,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想过辍学,可我不敢告诉我妈妈,因为我妈妈会狠狠地揍我。在那个年代,村里的女孩们不上学,都编草辫,然后束成捆到集市去卖。我很羡慕,几次我偷偷跟上她们编草辫,被我妈妈揍得很重,因为我妈妈一心一意让我念书。这可能与我妈妈是村里唯一一个识字的女人有关吧!
直到我上高中时,无意中又在甘谷县大街上碰上了他,他当时浑身是泥土,裤腿上全是斑斑点点的新旧水泥印痕;两个脚趾头戳破鞋子露在外面;头发很脏,脸很黑,但笑起来眼睛迷成缝 ,依然很温暖;牙齿依然很白。他告诉我他在不远处的建筑工地上干活。硬要请我吃饭,我们两个跑进菜市口附近一家面馆,可他全身上下摸完只有四元钱,而我一分没有。四元钱刚好一碗面,当他把一碗面摆放到餐桌上时,我看见他的手龟裂得像粗树皮,水泥色的指甲缝隙里塞满了各色污垢,甚至我清晰地能看到一星半点的小石子。我们当时傻得没想起分开吃,竟然一碗面两双筷子抢着吃,忘记了添加碗旁的醋和辣椒。我吃得很快,一口气吃完了。然后他问我:
“吃饱了没有?”
“吃饱了。”我回答。
“你咋吃得这么快,我都没看清楚里面有没有肉沫?”他笑着说。
“我没发现,真香!”我说。
可他又说:“我没有吃饱,很饿。”
“我们没钱了,走吧!”我把他拉出了面馆。
离开面馆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面。后来听说他定居在外地,也杳无音信了。
今天在大爸的葬礼上我们再次偶遇,当四目相对时,却因为彼此心情沉重,千言万语竟无从说起。山本无忧,因雪白头;水本无愁,因风起皱,有的人一辈子只是认识;有的人认识就是一辈子,对的人兜兜转转还是会相遇;错的人晃晃悠悠还是会走散。人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早已被命运提前书写。有些人来了去了;有些人近了远了;有些人聚了散了;有些人散了聚了,风不语,花却懂。命中注定与我们相遇之人,或许会迟到,但他从不会缺席。只是有时相遇来得太晚,但他一直在路上……
“岁月不堪数,故人不如初。”此刻,从他沧桑憔悴,细纹密布的面容上;斑秃的头顶上;斑白的双鬓上,我无不感觉到时间已过了很久;我们已过了很久……就像余华在《活着》中所写的:“曾经以为老去是很遥远的事情,突然间发现,年轻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时光好不经用啊!抬眼已然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