酿就之城
城便在江畔。还不止一条江,竟是三江汇流所在。金沙江、岷江、长江,哪一条都是版图上奔流的重要水系。对于我这久居西北的人而言,该城得天地如此造化,实在称得上是奢华了。地处川、滇、黔三省接合部,它的南面,接着云南的昭通地区。昭通月前我刚刚造访过,那云蒸雾霭的高原,那磅礴的乌蒙,从地理意义的海拔高度直落而下,过渡于此,竟毫不勉强,携着同样的云雾,不过是自自然然地幻化为了旖旎。美,且有福。端的是得天独厚。于是,满城的标语都宣示着城的自豪与自信:宜人宜宾。这美且有福的所在,是主人的好,亦是客人的好。好到爆棚,所以便不藏着掖着,所以便大方地让外人同享,透露着的,就是富足,是精神的富足与物质的富足,于双重的富足之下,仁义得都显出了豪迈劲儿。富贵生仁义。可不是吗?豪迈的仁义,最好的载体,除了酒,还有什么呢?它有着2200年的建城史,但它的酿酒史,竟长达4000年。就是说,城尚未建,而酒已经酿了将近2000年。
那么,这是因酒酿就的城了吧?不错,就是“酿就”,此城非一砖一瓦地“建造”,而是以粮食与甘露酝酿而成的“酿就”。这不符合物理的逻辑,但如此想象,正是人文的魅力。4000年来,三江之水氤氲着的酒意一脉而传,至盛唐,名“重碧”,及宋,名“姚子雪曲”,明初,为“杂粮酒”,时光流转,传承逾千载,直至1909,因“集五粮之精华而成玉液”,正式得名为——五粮液。一部建城史,便是一部酿酒史。你瞧,富贵也是其来有自,断不是暴发户的做派。五粮液成为了一款具有“普遍性”价值的酒,它与中华的白酒文化相表里,早已不是一城一地的象征。中国人,即便不好酒,又有几人不知五粮液呢?在这个意义上,酒也许已经大过了城。当你说起“五粮液”时,你想起的会是酒;当你说起“宜宾”时,你想起的会是“五粮液”——还是酒。至少,酒与城早已浑然,早已共同酿就为“宜人宜宾”的雍容。同行的田耳说:五粮液只差将自己的故事升级为神话。没错,酒显然已经是不折不扣地位列仙班了,但却少有自我神化的冲动。
这酒与城,在我看来,似乎还更“宜宾”一些。证据是,此行数日,身在酒国,酒量不佳的我,居然没有醉过。酒当然是没有少喝,从清晨到日暮,你不是在品酒,便是在即将品酒的准备中。但竟没有醉——那种饮后痛苦的醉。首先,显然是酒好了;其次,是这城,与这城中的五粮液人,把琼浆酝酿成了空气一般的寻常,浸泡你、熏染你,却不压迫你与戕害你。你清醒着来,你也将清醒着走。你走时的清醒被醺醺然之后,竟是更为澄明的清醒。我没有过类似的经验,但我可以想象一下,去一趟暴发户家与去一趟老贵族家,离开时不同的心情。
“蜀酒浓无敌”,这是杜甫在《戏题寄上汉中王三首》里写下的句子,霸蛮了,霸蛮了,至少与我的感受不同。许是诗圣当年未曾遇到五粮液人这般“宜宾”的主人,这便更要让我感激自己的生逢其时了。毕竟,千年过去,历久弥香,这城与这城的酒,从“浓无敌”的霸道中,修炼得更为平易与大度了。就好比,昔日的将军,熬成了元帅。元帅自有元帅的气度,我能够想象的形状是,一手执剑,一手执笔。可不是嘛,五粮液人铸剑一般地酿酒,如今亦开始提笔一般地做茶了。这让我此行又添见识——原来这“万里长江第一城”,除了有4000年的酿酒史,还有3000年的种茶史。如此,便让人更好理解入城以来的感受了:酒与茶,这两样天赐的神物,于此消长,早已经弥漫于天地之间,成为一种浓烈与绵长共存的气韵。这气韵,只一个“酿”字可表。《说文解字》曰:酿,酝也。作酒曰酿。从酉、襄声。解衣而耕辟地有德是襄之范式。万物已入秋门举此一物而言就,是酉之范式。酉、襄两范式叠加。粮食放入容器内将其发酵而就,是酿之范式。——范式。此城,便堪称文明的范式。由之,我愿意再呼一遍:酿就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