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故乡
奈保尔出生在特立尼达的一个小镇上。这是一块主要从事农业的小小的殖民地,人口稀少,文化稀薄——殖民地文化、亚洲移民文化及衍生的次文化,似有似无,还彼此隔绝。这里的人只有一小部分受过教育,而且是以有限的本地方式,他的未来几乎就是一个“死胡同”。
然而就这么一块不毛之地,居然有一个写诗的人,而且当他的一本薄薄诗集出版之后,还有几个人聚集在一起,认认真真评价一番。荒蛮之处,居然有“思想生活的守护者”,这让奈保尔惊异不已,一如沙海里见到了一小块绿洲,即便小到近乎无有,也给了他“向死而生”的希望。他觉得,文学是无路之处的路,与渺远的远方连着。
帕斯捷尔纳克也出生在一个小地方——莫斯科郊区的一个叫别列捷尔金诺的小村庄。黄土漫漫,枯枝层层,林间空地上,马车好像自己在走,因为刻板而恒定的生活,让马车夫选择了昏睡,而闭塞与小,剥夺了歧途。帕斯捷尔纳克捡来枯枝,面无表情地扔进壁炉。烧熟了的马铃薯起了多余的皱褶,他知道已到了剥食的时分,便从烟灰里掏了出来。一如乡下的工匠,不紧不慢地干活,吃得也那么安静、从容,似乎不是为了吃,而是咀嚼着一份安于现状、终老于斯的心情。
然而他的父亲在打理好庄园之后,还钟情于画画,后来居然还有机会为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画插图,也因为这层关系,结识了奥地利现代派诗人里尔克,以至于有了偕帕斯捷尔纳克到火车站为其送行的场景。这个场景改变了帕斯捷尔纳克的人生轨迹——他知道医治生命慵懒的方剂中,有一剂最让人心旌摇荡的良药:诗。诗能给枯槁之树萌发新芽的冲动,不仅“向死而生”,而且不再忍受生活的平庸。
我的出生地更是狭仄,四面大山顽强地纠结在一起,抻出了巴掌大的一小块平地,赶羊的人在那里歇歇脚,把一根枣木拐杖插在那里,走时遗忘了。第二年他又走到这里,发现拐杖居然发出新芽,便把一家老小带过来,安了家,衍生出一个小小的村落。这就是我文字里经常出现的那个“小垭”。垭,喻大山匝着的一小块平地,与贾平凹的“鸡窝洼人家”相仿。小垭真是咫尺之地,村东有石碾,村西有山井,村里人在二者之间循环往复,从不知山外事,也不想知山外事。
然而当支书的父亲到山外开了一次会,居然还带回两本《房山文艺》,一切就不同了。那是县文化馆的一个人散发到会场上的,不少人都扔了,而父亲出于怜惜,随手装进他的干粮袋里。书册里的风光开了我的蒙昧,才知道山外的世界五彩缤纷、无奇不有。心中便生出大忧伤,感到如果一辈子活在小垭里,还不如不活。便生出一个向外飞翔的欲望,隐忍贫寒,潜心苦读,缓慢而真切地飞出山外。后来去拜访那个散发刊物的人,看到那人戴一顶米黄的鸭舌帽,面目黧黑,样相无灵光,但是,他却在别人的心中播撒了灵光。
奈保尔幸运的是,特立尼达那个地方不仅有写诗的,而他父亲居然就写小说。父亲努力把身边的事情都装进他所认为的“短篇小说”。但父亲的文学一辈子都在低地徘徊,影响从来没有跨过本地域的那排由庄稼编成的栅栏。日子的凡常,生活资源的稀薄,笔底生出波澜是很难的,便刻意地设置“巧妙的结尾”,终至让人感到虚假、可笑。但是,在奈保尔眼里,这是一种“伟大的悲壮”,因为父亲的努力,让他懂得了“何为文学”以及文学背后的艰辛,给了他足够的心理准备。更重要的是,即便是他到“别处”去寻找生活,文学坐标也对应着故乡的生活,便避免了“精神的漂泊”。
后来的奈保尔有了一种真实的感受——走出生地,云游四方,对于一个从事写作的人是必须的,因为只有那样,才会有眼界、才会有心胸、才会有联想的能力。但是,在广阔的世界里游弋不止的人,也往往会迷失自我,走上一条不归路。他曾痴迷于毛姆和亨利·詹姆斯的文字,并试图用他们的方式写。但是,却总也找不到写作的自信和如释重负的感觉,写出的作品,也缺乏独特气韵。他最后的成功,是因为找到了自己处理素材的方法——用他的特立尼达生活经验,比照他的英国生活经验、融汇他的印度生活经验,抬头看路,回到“原点”写。所以他说,“我”的素材与他人的素材之间差别太大,只能走自己的路,让自我“在场”。
帕斯捷尔纳克也有自己的幸运。他籍籍无名时,正巧遇到了鼎鼎大名的马雅可夫斯基。后者的意气风发、激情四射以及《列宁》《穿裤子的云》发表后,莫斯科街头争相传颂、群情激奋的情景,让他感受到“文学几乎可以在一夜之间改变人们的思想和生活,甚至是社会生活”,从而更坚定了“为文学而活”的信念。马雅可夫斯基的高蹈与躁厉,导致了最终的毁灭,让他感到,文学人生其实是很脆弱的,莫斯科只能制造文学的“传声筒”,而不会创造出纯粹的文学。
他又回到了那个叫别列捷尔金诺的小村庄,在田埂、桦木林、车辙里寻找意象,忠实地运用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潜心于他的“最高准确性”的文学追求。到了后来,苦难与岁月,终于兑现了对他长期的忍耐理所当然的奖励。他给人的启示与奈保尔是一样的,在别列捷尔金诺的小村庄的价值实现,离不开他的莫斯科“出走”。一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果戈理,虽然“只有在俄罗斯的大地上才能写得好”,但一个最重要的前提,是他们都拥有“俄罗斯本土以外的生活”。面粉自身本无酶,酶是人加进去的,“别处的生活”是酶,拿到本土来发酵,才有独异的思想植株借势而长。
最后,自然要谈谈我的幸运。我的幸运在于,在我本能地亲和文学的时候,我身边的那几位一直被城里人小觑的农民出身的作者,在发表单篇作品都很艰难的情形下,居然出版了短篇小说集和长篇小说!这提升了我的信念,甚至诱发了我的野心。我走到今天,文学的动力是家乡人所予。但乡人信奉的是,自己的世界就已经足够了,因而便缺失了联想和想象的能力。乡人所失给了我不早不迟的警醒,使我以急迫的姿态向外面的世界进身。
不仅是更广阔的社会生活,让我胸廓大开,而且有机会接触到的所有作家、评论家和学者,也让我感到己身甚小。为了阔与大,甚至一度还想“连根拔起”去到城里生活。之所以还生活在本土,最主要是因为受到了奈保尔和帕斯捷尔纳克式的启示——雄踞之处,未必是巅,大作家往往都是在小地方写作的。
但是,要想突破局限,必须要有超越本土的眼界,要有“别处生活”的经验。如何获得?唯有读书一途。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如何知道?读来的。
从蒙田那里也得到了一个会心的意象,即:坐行者。读书人,也是行者。以“坐”的姿态,纵览历史,游历天下,阅尽万物,饱识人生况味,就是拥有了大生活了。
原本是心虚的,还标榜“在乡土上嫁接文化”以雅身份,读过了能够读到的古今中外的世界名著之后,气运丹田,胸装万象,便不再以农民的出身为鄙,也不再以用这种方式接触外界世界为非,且心中有了一种盈满的自信与豪迈——峰巅如何,不过是大地的皱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