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人》2022年第3期|王芳:父亲的文艺经
倒不是真的考取了功名,科举制度早就消亡了。父亲是手巧,看啥会啥,相对来说,又是村子里最有文化的人,村里人就叫他秀才。
记忆里,父亲什么都会。别人家有书桌……
父亲是个秀才。
倒不是真的考取了功名,科举制度早就消亡了。父亲是手巧,看啥会啥,相对来说,又是村子里最有文化的人,村里人就叫他秀才。
记忆里,父亲什么都会。别人家有书桌,他去看一眼,回来就能照着样子,叮当叮当做一个。别人家有沙发,他又去看一眼,整两块海绵回来,咣当咣当又做一个。以致于我曾经认为,我们家从品质上讲,存在一个假象。
看啥会啥的人,应该是聪明的吧。
父亲一生并没有多大成就,尽管很聪明。活了七十多年了,他也没有能改变了“农民”这个身份,但他安于现状,能把生活中的逆境困苦转换成平淡,就那样活着,最可气的是,他一辈子都不争强好胜。
仿佛这个样子的他,就是他的一生素描了。
有一天,在一个节目中,主持人问我,你是怎么走上写作这要路的?我有点恍惚,除了本身的追求以及机缘外,有没有点根上的原因?
这便想起父亲来。
父亲是秀才啊。
父亲生命里有两样东西,是他最为珍惜的,一个是电影机,一个是美术字。
买电影机是为了养家糊口。
理由就这么简单。
我很小的时候,家里穷得很,那个年代贫穷是普通现象,也没什么好埋怨的。父亲和多数村里子的男人一样,“屁股朝天嘴朝地,一天一个劳动日”,下地劳动,挣工分,养活家人。同时他又在村里当会计,这是多大的官儿,我始终没有弄清楚。只记得家里有张合照,大队干部都在,小小的我和弟弟,站在父亲的身旁。
那时候,祖父是有工作的,跟我们不在一起住,父亲并没有生活上的困难,每天都是笑着的,看起来很英俊。
只是,生活哪能一帆风顺呢?
改革开放后,土地政策变了,本该生活更好的,但没想到,就在这奔向好生活的当口,祖父去世了,没几天,妈妈也出车祸离开了我们,一下子,父亲的肩头就压下了两朵乌云,沉甸甸的,他有点直不起腰来,眉头紧锁,脸也变黑了。
我不记得当时的我做过些什么,现在想来,就好像那些年,我只是个漂浮的过客,看着父亲在泥水中挣扎。
父亲是祖父那一辈几脉单传的男子,祖父其实排行第三,老大早就夭折了,曾祖父把父亲过继给老大,父亲其实是一个人顶两门的,过继的时候,他们都没想到,奶奶生了好几个孩子,却只有父亲一个长大成人了,因为这,父亲打小就是家里眼珠子一样的宝贝,他从不用识愁滋味。据他自己说,他小的时候,总是脑袋上梳着小揪揪,天天在院子里玩耍,玩耍就是他唯一的事情。
他在快乐地度过童年时,哪能想到日后就要吃尽千般苦呢。
这就说到我家的院子。
我家有个百年老院。原来是三进院落,随着时光变迁,一进院早已不知去向。从我记事起,二进门就是我们家的大门,即使再破旧,也依稀能看得到旧时光的美,三个大斗拱错落在青瓦下,垂花柱样式简单了些,却又不失结构上的美,青石门墩当凳子坐,已磨得锃光瓦亮的,青瓦在檐上一层一层地推上去,与屋脊一起,在阳光下骄傲地舒展,青瓦上的瓦楞花一直在生长,灰绿灰绿的。院子里用花墙隔成二进,院子最里面就是我们住了许多年的堂屋,是二层楼,二层上堆放杂物,一层住人,内里早已不是最初的模样,堂屋的外在却是很多年没有变过的。拱券样的窗户,以及美丽的窗棂还在,窗户下的压窗长石,还有精美的雕花依稀可见。那种盖起二层楼的大青砖,昭示着房屋的久远,现在再不会有了,就连两边的东屋西屋,也只是土坯房。
曾问过父亲,这个院子有多少年了?父亲也不知道,但他听曾祖父说过,老王家至今在这里至少住了七辈子。我相信父亲这个说法,我在家里的祖宗证子(就是一张纸,画满祖宗牌位,牌位上写满名字,男左女右,过年时,除夕夜挂起来,请回祖宗,每天烧香供奉磕头,过完元宵,送走祖宗,再收起)上看到过,不多不少,正好七代祖宗的名字。如果从此往前推,我们这个老院子至少是晚清遗物。如今看来,它在现代化的村庄里,格格不入,但是却有厚重和美,显出了它的独特和优越。
我很想知道,我们这个家族来源是哪里,或者就是问问,这个院子是怎么来的,但父亲嚅嚅地说,他也不清楚,再问,他就羞惭地仿佛对不起我似的说,他小时候不懂,也没有问过大人。
断篇了,我们祖上是经商的?还是做官的?二脉单传的父亲都不是知情者。说到底,人类的属性就是漂泊的,有多少人能找到根源呢?再远远到万年前,也就是仰韶文化之前,这块土地上的人怎么起源的,考古上也没有定论。
乌云不仅在父亲肩头,还在父亲脸上、眼里和心里,这个老院里,少了一个玩耍的儿童和少年。他常常站在老院里不知所措,陪伴他的,只有院里梨树叶的飒飒声。我总是乱七八糟地想,老人们为什么要在院子里种梨树呢?搞得人都分离了。
半身不遂的祖母,还未长大的几个孩子,最小的妹妹才3岁,面前本来就都是困难,就连环境都给他制造麻烦,村子里来了工厂,土地也几乎不剩多少。糊口,糊口,这口最难糊。
能怎样呢?都得活着,有许多人都是仅仅活着就用尽了全部力气。
父亲买了一头骡子。
他学着赶车。老院的耳房成了骡子的卧室,父亲去那个耳房最多。种点地,有时候给别人捎个脚,却没有挣了钱。我们马上要上学了,学费、穿衣、吃饭都是问题。可赶牲口不是父亲的强项。我总是看到门墩上有明明灭灭的烟火星,想起白天铡草,我搂着谷杆往铡刀下送时,父亲越来越黑的脸。他,不快乐。
后来,那个骡子不知道去了哪里,父亲又弄回一个手扶拖拉机。
刚开始还能看到父亲的笑。
有一天,他开着拖拉机,“突突突”地出门了,我就在街上玩耍。过了半天,看到他开着载满庄稼的拖拉机回来,像是转不过弯来,仿佛能看到他满头大汗,然后就听到“咚”一声,拖拉机拐了半个弯,撞上了小堂(类似于村里的小庙,里面有革命英雄纪念碑)。多亏父亲跳得快,不然就把他自己怼到墙上了。一瞬间经历生死。再后来,拖拉机就不见了。
家里清静了,没有了骡子的臭味,也不用每天铡草,听不见拖拉机突突突,还是孩子的我们,却感觉到家里气压更低了。
直到有一天,父亲兴高采烈地回来了,老院子多了一样东西,我们都围过来看,邻居也过来看,有人问这是什么,父亲总是笑呵呵地说:16毫米电影机。
电影机?就是可以把人用灯照出来打在墙上的机器?那时候,看过《大闹天宫》《天仙配》等老影片,但对电影机一无所知。
父亲说,他买的是最先进的电影机,在此之前,都用8毫米的电影机放映,电影机这个玩艺儿是外国人发明的,清朝时候,中国就有了。
当天,就在我们老院里的堂屋前,父亲把白白的大幕布挂起来,幕布是白的,四周却是黑边,为什么镶个黑边呢?可能是耐脏,也可能是规范电影放映位置的。幕布的黑边上有许多孔,穿过绳子就可以悬挂、抻展,最开始父亲就把它挂在两个木梯子上,后来就在堂屋的墙上钉了几个大钉子,直接把幕布上的孔对着钉子扣进去就行。幕布好大,把门窗都遮上了。我们就席地坐在院子里,天上的星星朝我们眨眼,梨树叶也安静下来,那天晚上,大约放的是《少林寺》,看过李连杰利落的身手,那天晚上睡得分外香。
自那以后,我觉得我们兄妹几个在村里都可以挺直腰杆走路了,“我们家有电影机”,这就是个炸弹,炸碎了他们的歧视和骄傲,炸掉了父亲的忧愁,也炸开了我们心里的烟火。
自那以后,四邻八乡的人家里有大事,都会叫父亲去放电影,婚丧嫁娶的都去,高兴的事,就放高兴的片子,伤心的事,就放流泪的片子。
父亲骑着一辆改造过的二八自行车,后座两边有两个大铁架子,一边放电影机,一边放幕布等其它配置。他奔波在山梁上、沟坎里,吃百家饭,风里来,雨里去,他却最快乐。
那应该是父亲最快乐的日子。
他不擅长农活,大约只有这样有文化含量的事,才能让他快乐。
为了给人助兴,他会在电影开演前,根据对方家里的情况,或者出钱的人的要求,编写几句快板,有时候,把国家大事也编进来,把村里的稀罕事也编进来,站在幕布前,快板一打,他就是舞台上的主角,村里的人越是笑得前仰后合,他编快板的动力就越足。快板之后,电影机“沙沙沙”的声音一响,四周就安静了,只听得见剧中人的声音,那时候,父亲也会安静下来,听着他熟悉的声音,闭目养神。
父亲有时候要忙别的,他就让我们几个都学会了放映,每次出门,他就带上一个孩子,我们也就都学会了操作,包括白天如何去县城里取片子,晚上如何到别人家里去放映。后来,附近的工厂也把他叫去,在职工俱乐部放映,他就有了固定收入。有了新电影,我们还曾在村里公开放映,村里人需要交三毛钱就可以看,村里人也愿意,你别说,收钱的快乐,还真是很惬意的。
我也曾飞车骑行在遥远的山路上,那时,我能感知到父亲的快乐,每条路的尽头,都通向快乐,那是精神上的愉悦,也是花花绿绿的人民币。
可以这么说,是这个电影机,改变了我们家的生活,父亲把我和弟弟送去了中学,我们才知道,我们和父亲就读的是同一个中学,时光在变,有些东西不变,轮回这个词还是有用的,我们和父亲间隔了几十年,读的是不同的书,却走过同样的路。
家里盖起了新砖房,更亮堂,更宽大。
再后来,有了35毫米电影机,父亲的电影机就慢慢搁置了,但他也不再脸挂乌云了,他的孩子们长大了。
一边放映电影,父亲还到处去给人写字,写那种漂亮的美术字。
一般这种需求,都是出自村里和厂矿,还有交警队,等同于旧时的宣传标语。大约五元钱一个字,父亲乐此不疲。
到了写字的地方,他先拿出白漆,涂出一大块白墙来,他涂得很认真,白漆刷得很均匀。然后用铅笔在白漆上勾出一个大框架,保证所有的字都一般高低就可以。他再抽枝烟,喝两口水,安静一下,搓搓手,拿出红油漆(有时候是蓝油漆,交警队要的基本是蓝字),用大毛刷蘸满油漆,在漆桶边蹭蹭,不再到处滴落了,就去墙上写字。一笔一划都要规整。一般是一口气写好一个字,再停下来喘口气,仔细端详那个字的结构,哪儿不合适,再稍微修整一下,就可以写下一个了。有时候,也不用涂白底,直接在墙上写字。
父亲写好一次美术字,都很得意,那是他的作品。父亲的情绪,我后来自己也经历过,那就是写好一本书时的满足、高兴、痛快、写意等种种情绪交织的难言的感觉。
父亲的字,那是四邻八乡有名的,县里也来人请他去写,谁都知道他写出来好看,而且父亲的要求少,最好打发。
父亲的字,好看就好看在间架结构上,他写每一个字都是胸有成竹才下笔,不,是下刷子。
我很奇怪,他的美术字和钢笔字并不一样,钢笔字有点像仿宋体写潦草了的样子,那大块的美术字怎么就能一遍写到墙上去的呢?仔细想想,他那么聪明,这可能就不是个难题,他们从小写仿,毛笔字是基本功,不像我们,写过仿,但更多用毛笔和钢笔,缺少对汉字间架结构的观察和训练,我们的后代们,键盘鼠标横行,他们都快不会写字了。
后来村里有个人也写美术字,抢了父亲不少活儿,他虽然没有父亲写得好,但比父亲会来事,中国人的人情社会,这个会来事,简直是个可怕的武器,出师就能赢,而我们这个家族可能缺少这方面的因子。那个人没写多久就去世了,活儿还是父亲的,直到后来,父亲写不动了,这个社会也不需要美术字了,都是电脑制作,要啥体有啥体,要多大有多大。
说起毛笔字,每年过年的时候,家里都排了长队,村里人等着父亲给他们写对联。父亲一般是下午开干,下午暖和,墨汁干得快。我那时候小,给父亲裁纸、抻纸,忙得不亦乐乎。到了傍晚,站在门外,看着村里人拿着对联回家的满足神情,看着那些络绎的背影,总觉得有一个东西在胸臆中膨胀着,尽管我很多年都没弄懂那个膨胀的东西是什么。
父亲不是简单地写,他是根据别人的情况,现编,实在编不出来时,才用那种大众化的对联,他还与时俱进,给别人对联贴金边,或者在墨水里兑金粉,或者直接用金粉写。别人家的对联有人驻足观看,他最高兴,别看他面上不显,那嘴角能翘出45度。只是到了后来,大街上都是机器对联,父亲就慢慢收笔了,偶尔给自己家写对联,还得买墨,他也就彻底不写了。
想一想,真是遗憾,后来,看到弟弟给他自己的门上手书对联,又觉得多了点什么。
红与黑构成视觉美的中华楹联,于父亲,并不是大事,父亲也没有把它看得很重要,只有我有点“无病呻吟”。好长时间,我都觉得,只有我认为它很重要,这个时代都不要它了。
岁月带走了父亲最爱的东西,他依然安于世界一隅,直肠癌手术做完后,他用快板的形式,写下了他坎坷不顺的一生,我还没有看到。
骨子里,父亲就是个文化人,一到文艺范畴里,他就如鱼得水,再一想,大哥和父亲一样,性格中庸,勤劳朴实,做得了厨师,会造工具;弟弟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中庸厚道,能写会说,能文能武;妹妹爱唱爱跳,喜爱一切文艺样式,而我,鬼使神差,爱上了写作,也没什么稀罕的,我们就是一个文艺家庭,弟媳曾说,没点文艺细胞,都不好意思进这个家。
父亲念了一辈子,念的是文艺经。
我们的根,就在生命基因里。
父亲老了,沟壑满脸,沧桑一地,如果没有那些文艺经养着他,他又该如何度过一生呢?
那个百年老院,现在离我们有点远,青瓦上的瓦楞花还年年衰落和新生,那个百年老院承载了些什么呢?父亲一生守护了一生的东西是什么呢?
很多年以后,我也在年华如水的消磨中日日老去,才慢慢地触摸到那个东西,应该叫中华传统,那是中国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可我们走得太快了,忘掉了它,等有一天想捡拾的时候,才发现“传统就在身边,而我们却像在拓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