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江的口音
每一条江河,都会由于独异的地理位置形成特殊的口音。黄河、长江,它们的口音已经成为中华民族的基调。“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援而走”,这是昌耀在青海流放时试图聆听到的口音。每一条河流在地球上打开各自的时空,在奔腾中形成各自的历史,在流逝中建构各自的语言。
有一条河流,在赣南的群山之间萌发、奔腾、交汇,成为赣江的源头。它叫梅江,又叫梅川,古称汉水,又称宁都江。像大地之上的众多江河一样,它的诞生,源于群山对天空的仰望。它的终结,源于飞鸟对群山的告别。它发源于宁都、宜黄两县交界的王陂嶂南麓,在于都县贡江镇龙舌咀注入贡水。二百四十千米长的流水,沿途汇纳了琳池、黄陂、会同、固厚、琴江、窑邦等六条支流。它以不息的奔腾哺育着宽阔的流域,诞生众多的村庄,沿途留下四座重要小镇和一座安宁之城。我熟悉梅江的口音,正如我熟悉梅江两岸的民歌,那些曲调悠远的山歌、田歌、伐木歌、船歌。
人们把河流的接力看作另一段征途,但河流永不终结。八千里路云和月,六条支流就像大地上的六个兄弟,带着投名状找到了梅江作为领袖。我的故乡,就是梅江下游一个河边的村庄。我在五十年前的一个秋天向梅江报到,为此它成为我此生打开世界的入口。它教给我最初的审美,我通过它懂得山川大地、春华秋实、日升月落,知晓人世间善与恶的平均数。它像是河神在群山之间点起一炷香,袅袅而行,在生命伊始就给我永不改变的口音。梅江是我人生中看到的第一条河,就像梅江赋予我刻骨铭心的方言,梅江的奔腾自然是我最熟悉的口音。
这么说,我当然有自己的理由。而这理由,在2021年岁末“红动宁都”的采风活动中我再次给予了确认。当时,我伫立在宁都起义指挥部旧址前。这是一栋牧师的宿舍。我对梅江边这栋西欧式、似罗马式的建筑大感惊讶。两棵高大的桂花树绿叶扶苏,两层砖木结构,四周拱券式回廊,跟客家古民居形成有趣对照和巨大反差。远远望去,大家不由自主拿熟悉的遵义会议旧址类比。不同的是,遵义会议旧址是国民党军官的私邸,只是建筑风格中西合璧。而这栋梅江边的小楼始建于1916年,原为耶稣教牧师住宅,与《寻乌调查》发生地马碲岗教堂一样,都为宗教而诞生。共同点是,它们都见证了人类追逐光明的时刻。而正是这种光明,赋予了梅江更嘹亮、更清爽的口音。
那是九十年前的岁末,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已在相邻的瑞金创建,而道路的选择在这栋小楼里正当风刀霜剑。历史的关键时刻总是惊心动魄。国民党第26路军一万七千余人,从北方来到梅江边的军阀,孤悬于红色革命的风暴之中,在这栋小楼里进行了一场尖锐的决裂,终于发动起义加入了红军。让我难忘的是这样一幕:起义前夕,一名地下党带着指示赶往瑞金汇报情况,因没有路条被赤卫队抓住,急中生智唱了一段《国际歌》,彼此终于相认和接头。我想象着那片夜色中骤然而起的歌声,它是梅江经过修改和寻觅的最新口音,让梅江边的人们啸聚靠拢,获得新生。
九十年后,我站在西式小楼前感到无比惊讶:基督没有完成的救赎,在这栋牧师的小楼完成。更让我惊讶的是,这种军阀转变的历史逻辑,早在当初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就被美国作家赛珍珠给予敏锐地发现并书写,并由此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我几乎要想象,牧师的女儿赛珍珠,就是通过宁都起义获得了灵感,把自己对中国军阀的思考写成了《大地》三部曲,让那个叫王虎的军阀无法走出战争的泥淖,又让那个叫王孟的青年从旧党走向了新党。站在牧师的小楼前,一场真实而成功的决裂,让我再次对赛珍珠的《大地》三部曲充满敬意。是的,正是《国际歌》让梅江担负了新的使命,完成着它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奔腾。毫无疑问,进入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梅江找到了新的口音,更新了命运的诉说。而且,这是只有它能够完成的使命。
如果没有走进梅江两岸那些熟悉而陌生的村镇,没有在群山之中聆听到苏区岁月的回声,就无法明白宁都为什么叫“苏区摇篮”,无法知道梅江流域承载过血与火的考验,在红与白的对抗中释放智慧、锤炼信仰,从而拥有了更加成熟的口音。在小布、黄陂、小源,我走进一栋栋气宇非凡的家庙或宗祠,借助于墙上保存完好的标语,聆听九十年前这片红土地上沸腾着的呐喊。这种口音,不同于以往客家人山中的方言,也不同于梅江边无数书院所传承的雅言。它来自精英又面向大众。它是一种吸纳和交融,就像六条形态各异的支流,最终融汇成壮观的梅江,呼应着时代的风云。
在小布镇,有一个叫“麻糍石下”的河湾,河滩上遍布着麻糍一样的石头。河滩边,我看到修复不久的苏区军民歼敌誓师大会誓师台。誓师的声音,已经被周边的草木土石所吸附和留存。彼时,第一次反“围剿”战斗即将打响。生死存亡之秋,面对数量庞大的敌人,誓师大会不只是用音量来增加军民的信心。草台两边,简洁明了的战略思想制作成了一副生动工整的对联,注解着游击战、运动战的法术,就像两岸群山注解着梅江遮不住的蜿蜒和抵达。来自湖南的湘音,一副对联,一场报告,无数鼓舞人心的口号,为梅江的奔腾注入新的动力。不久,誓师大会变成祝捷大会,河滩的石头们再次听到豪迈的声音。
一次次红与白的冲突对抗,就像梅江一次次在群山之中奔突冲折。这相当于说,苏维埃的种子曾经在梅江两岸落下,而且迎着寒潮艰难存续、生长、扎根。作为中央苏区前期的政治军事中心,这里诞生了中共苏区中央局、中革军委、少共苏区中央局。在小源村一座简朴的民居里,我读到一阕新词的草稿:“唤起工农千百万,同心干,不周山下红旗乱。”古老的词牌安放着大地山河的全新气概。
大河拐大弯。所谓摇篮,都是艰难的诞生。我的家族,诞生于梅江边一场杂乱的宗族械斗。而中国新生的政权,也曾经源于梅江边红与白对抗的烽烟。梅江的拐弯,不只是空间上的,还有时间上的。梅江的口音,曾经是客家的软语和急切,由于苏区的摇篮,加入了激昂和悲壮。百年江河,不舍昼夜,它既是赣江的源头也是家国的源头,它流向贡水赣江也流向长江大海,它既通向郁孤台、滕王阁也连通天安门。梅江总是在时代的拐弯中提高了自己的声调,校正了自己的嗓子。
在梅江边,我用一生理解这片土地上的典故。我自小听过的宁都道情,总是敲击着“渔鼓筒”一次次讲述憧憬着穷人变富人的命运反转。但这里从来不是静地,宗族的械斗,抗元的火把,西方的宗教,日军的投弹,红与白的对抗,梅江的嗓子里一次次含着血光和迷惘。我曾经以为,仰华书院和翠微峰易堂,就是梅江的人文高标。但陈炽的《续富国策》 ,只是近代维新志士破灭的梦。而易堂的文化遗民和军事盘踞,都是失败的孤悬。只有《国际歌》的一曲壮歌,成就了梅江的奔腾,让梅江获得了新的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