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的家府祠
它坐落在离我老家的房子不远的地方。
它曾是村里最重要的建筑，但我出生不久，真正意义上的它就随着岁月的沧桑渐渐死……
家乡的家府祠，是一个本该很重要、却早就死去的所在。
它坐落在离我老家的房子不远的地方。
它曾是村里最重要的建筑，但我出生不久，真正意义上的它就随着岁月的沧桑渐渐死去了。
家府祠始建于明代，是村里的祠堂。和所有祠堂一样，它担负着和祭祀文化有关的一切职责，比如摆放祖先牌位、提供祭祀场地等。过去，我们村所有人的祖宗牌位都供在家府祠里，后来传统文化受到冲击，家府祠里的牌位作为祭祀文化的载体，被村民们扔进了呼啸的河水里。
我懂事后看到的家府祠，已成了生产大队的财产。它前面那个巨大的院子，也变成了村里重要的生产场地，饲养牲口、辗麦晒麦等都在那里进行，我们称之为社场。后来生产大队也撤了，家府祠里的农业用具都分给个人了。人们觉得农具没啥用，就拿去当了烧柴，于是那些用具所承载的关于历史变迁的记忆，也随着那一把把火的燃起而消失。幸好还有些知情的老人，喜欢讲些老旧的故事，让我能一次次跟随老人的回忆走进那个远去的年代，知道村里曾经有过的另一番景象。
据老人们说，家府祠最初香火很旺。我们老家祭祖时，要给祖先供上八种供物：三碗水、灯、香、鲜花、食子（也就是食物，比如米汤或有烩菜的汤饭等，有时也供羊肉烩菜）、音乐（一般以铃声代替）。后来人们在祭祖时，也会用纸扎一些供物烧给祖先。比如，我弟弟去世后，母亲就想叫人扎一辆纸摩托车烧给弟弟，因为弟弟生前买不起摩托车，母亲希望他能在死后如愿。
到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有些年轻人收拾好家府祠，把它打造成村里的文化中心。每到过年，村里人就会来这儿跳迪斯科，也就是当时流行的一种非常欢快的舞蹈。举办迪斯科舞会时，是村里最热闹的时候，很多人都会参加。但再过一段时间，人们的兴趣变淡了，于是家府祠又成了虽没有被人遗忘却也无人理会的所在。慢慢地，那座建筑就开始朽坏了。
先是门坏了。门一坏，有些人就在里面放牛放羊，或是摆放一些牛草之类的东西。这时，家府祠就在真正意义上死去了，因为没什么人再敬畏它，也没什么人敬畏祖宗了。又过了一段时间，梁坏了，墙也倒了，整座建筑破败不堪。那衰落的景象恰好象征了乡村祭祀文化的衰落。
我倒是时不时会关注家府祠，还把它写进了《西夏咒》里。那本书中的很多故事，其发生背景都是家府祠。比如，祖宗牌位被扔进河里之后，家府祠就成了村里的库房，全村人的粮食都集中存放在这里，由专人统一管理。这件事，我也写进了《西夏咒》。当时，村里人在家府祠里放了好些大大的仓子——一种土坯砌成的、类似柜子一样的装置，专门用来装粮食和喂牲口的豆子。这些豆子人也可以吃，但没人舍得吃，都想留给牲口，可见牲口在当时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因为仓子有柜脚，所以粮食装进去后就跟地面有一段距离，可以防止粮食变潮、发霉。仓子里装满粮食后，村里人会在粮食上盖一个印，印上写着“丰收”之类的字样，目的是防盗。要是这个印不完整的话，就说明有人动过粮堆，村里人会去追查是谁偷粮。不过，那印章很简单，谁都可以自己刻一个，但据说村里没人做这事，因为家府祠平时会锁门，钥匙和印章由两个人分别掌管。
修武威雪漠书院时，我也想修缮家府祠。但村里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因为计划中家府祠周边砌的墙靠近他家，他不愿意。他的家里有人生病，有人告诉他，家府祠的高墙在风水上压住了他家。这样，我的计划就不了了之。
不久，家府祠就会完全倒掉。难道家府祠倒了之后，这家人的命运会真的好起来？
心不变，命是不会变的。
对于家府祠所象征的文化的死亡，我们也没有一点办法，就像我们无法阻止农业文明的消亡，无法阻止社会的变迁，无法阻止村里的孩子变成留守儿童、老人变成孤寡老人……我们无法阻止的东西很多，因为这个世界的变化，是多种因素的共同作用，我们能改变的，只能是我们自己。
所以，家府祠的命运有很强烈的象征意义，从家府祠的变迁中，我们可以看出传统文化所面临的困境。正是因为清楚地看到了这种困境，看到了一个时代、一种生活方式和一个家园的必然消失，我才会花几十年时间去写“大漠三部曲”，去写《一个人的西部》，去写“远方三部曲”等。此外，我每天清晨5点在“雪漠之约”直播间讲“文学与土地”的话题。我讲这些故事，也是想多一个渠道去留下那段历史。如果没有一个讲故事的人，那段历史就会彻底消失，再也找不到了。
当然，这不是西部独有的困境，而是整个世界所面临的困境。但繁忙的现代人中，又有多少人能感受到这种困境的沉重，以及某些举措的紧迫和必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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