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送别的歌
2020年冬，九十周岁的我由于在登高取物时不慎踩空，狠狠地摔在地上，导致大腿骨折。住院开刀，又赶上了新冠疫情，卧床养伤近四个月，窝在病房里除了看看电视、看看书，就剩躺着浮想联翩的份儿了。
记得1939年，九岁的我侨居仁川，在华侨小学读书时，烟台益文中学毕业的大哥杨先温将一首由德沃夏克《第九（自新大陆）交响曲》中的一段音乐改编的《思故乡》教给了姐姐、妹妹和我。有一次我们唱着《思故乡》，继而想起老家养马岛，想起黄家庄的姥姥，不由得哭了起来。几十年后，我去美国生活了一段时间，每每听到《第九（自新大陆）交响曲》，我的情绪都会泛起波澜。
由此，我想起了小时候上音乐课的情形。那是1940年，我读小学四年级，程老师（他是上海人，只可惜我不记得他的全名了）教给我们一首由黎锦晖创作的《寒衣曲》，他一边抄词，一边解释，班上的同学一个个听得泪眼汪汪。几十年过去了，我还能想起来几句词：
寒风习习，冷雨凄凄，鸟雀无声人寂寂，织成软布，斟酌剪寒衣。母亲心里，母亲心里，想起娇儿没有归期。细寻思，小小年纪，远别离，离开父，离开母，离开兄弟姊妹们，独自行千里……
当时，同学们“身在他乡为异客”，一群刚懂点事儿的孩童想到《寒衣曲》中的慈母形象，感动极了。
1941年正值抗战时期，朝鲜也在日寇的统治之下。忘记了是怎么引起的，当时同学们都传唱着《松花江上》这首催人泪下的抗战歌曲。一次，大家忘乎所以地从默默低声唱，到后来的高声合唱，当唱到“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时，校长李人卓匆忙跑来，面色紫红，他大声喊道：“你们找死啊！”是的，当时华侨小学里还有几位日籍教师。幸好这只是一场虚惊。
1942年，我马上就要小学毕业了，我的大哥杨先温忽然成为我们班的代课老师，这使我暗自惊喜。一天，他在课堂上说：“同学们，你们将要毕业了，将要离开学校、各奔东西，是打算回国继续求学还是另寻出路？不管怎样，我教你们一首送别的歌吧。”
后来我才知道，那首歌就是由李叔同填词的大名鼎鼎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这首《送别》充满悲思与凄凉，无穷回味，越唱越想。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们开始品尝到离别的感伤。
未料又过了几天，大哥在班上说：“再教你们一首送别的歌吧，这是长调慢拍子，虽然只有几句，却不好唱。”然后，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千尺流水，万里长江，烟波一片茫茫，离情别意，随波流去，不知流到何方”。
我不知道大哥是怎么学会这首歌的，我从来没有问过他，后来也再没听他唱起过，但我一直记得。几十年来，我从没有给别人唱过，也不知道有第二个人会唱这首歌，它真的太凄楚、太悲伤了。其实不仅是难唱，后来我也不敢唱了——大哥去世后，这首歌变成催泪的长调，加重我的思念，它只属于我那温文尔雅的大哥。
每个国家都有属于自己国家的歌，每个时代也有属于那个特定时代的歌，无论是雄壮的、悲伤的、抒情的还是欢乐的，都是对人们内心世界的一种滋养。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歌对我精神和思想的形成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它蕴含着我对国家、对故乡、对亲情、对友情的理解与认知，于我有潜移默化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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