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紫荆花
她一出门,就看到了那一排紫荆花,像是一阵猝不及防的袭击。
树上繁花怒放。花朵颤颤巍巍地缀满枝条,多得好像稍微一抖就要会掉下来。地上密密地积着一层花瓣,紫色的绸缎一般,围着树,洋洋洒洒铺了一大圈,像极了重大活动铺设的地毯,衬托出这花开场面的隆重和庄严。花的形状宛若放大版的兰花,五个花瓣都微微卷翘,像是一圈身段柔软的舞女,一齐下了腰,妖娆地围拱着,姿态各异。粗大的花蕊毫不客气地从”C“位挺立出来,头顶的一珠红色花粉微微颤抖,似在招呼什么。农历十一月的阳光浸润着花和叶,冲淡了紫色和绿色。但花瓣和叶子却因此变得晶莹起来,玉雕的一般。
今天,她是办公室里最后一个离开的。她合上书,关掉电脑,伸了伸腰,腰背出奇地酸胀。近年,她发现自己很容易疲惫,像是冬日的太阳,看着明亮耀眼,实际上没有多少暖意。她本就体质孱弱,这几年疾病更是如影随形。各种小毛小病,如同实力不够但是韧劲十足的恶邻,不动声色地埋伏,小打小闹地挑衅,折腾得她不得安宁。
可是,世界并没有因之而改变节奏,比如说工作,就得照常进行。特别是年轻的同事,活力四射,更让她有着泰山压顶之感。原本脾气就不算温和的她,竟常常因为女儿几句不经意的话,擦枪走火,几乎是跳起来,对着女儿一顿尖声痛骂。这样的事时有发生。她留意到,现在她一回到家里,女儿如同见到异物,低垂着眼,快速地缩回房间。房门在她面前关上。她知道,她和女儿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一扇门。以前女儿可是常常黏着她,赶都赶不走的。
她想起了时下流行的一句话:更年期遇上了青春期。可是,不是每个女人的更年期都如她一般伴随着各种病痛的。但是,有着什么样的更年期,却又不是她能选择的。她暗暗地叹了口气,突然惊觉,叹气似乎已经成为她的一种日常。什么时候开始老叹气的呢?她记不清楚了。
这可不是她一贯的样子。以前的她,像是一朵白云,轻盈地飘移,总是是勇往直前,遇山开路,逢水搭桥。她常常乐观的认为,除了生死,其他都不算事。
然而,现在……
原来岁月这种东西,从内到外潜伏在人的身体里。时机一到,便明里暗里地来刷存在感。
她隔窗外看,校园西边两幢入云的高楼间,一颗火红的圆珠正慵懒地向下徐徐坠落。尽管入冬后南沙的气温一直在夏秋之间摇摆,但此时,寒意从办公室各个格子间蒸腾起来,缓缓向她汇聚过来。她又叹了口气,拢了拢外套。她觉得自己的心也冒着一股寒气。
她看到那排紫荆树时,太阳已经藏进芦苇丛中。几缕艳黄的光线从芦杆的缝隙中探出来,怯怯地为这几棵树描上了一层金边。
这一排树早就有了,自她进入这个学校工作开始,就一直在这里站立着,有十来年了。这种树,像是永远不老的青年,一年到头枝繁叶茂,叶子始终都翠绿着,好像在等待什么。平时,花并不多,紫色的花朵,星星点点地在绿叶中躲躲闪闪,常让人忽略它的存在。开得如此繁盛粲然,一年也只有一次。
她感觉这花好像是一夜之间绽放出来的。她记得前几天好像并没有看到这么多花。也许是她脚步匆匆,未曾留意。
她老家并没有紫荆树。真正见到这种树,还是到了广州以后。广州的行道树,小叶榕和紫荆树居多。她记得,每年到了冬月,紫荆花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开起来,广州市道路的上空就飘着些紫红色的云团,让人误以为是春天提早到来了。广州人对紫荆有一种特别的情愫,是喝早茶时坐在身边的老友,你光屁股的样子和衣冠楚楚的模样,都曾经尽在他的眼底。
她第一次注意到紫荆的叶子,形状像是一对双胞胎。她记得紫荆花是比拟手足亲情的,但却跟叶子的形状无关。据说是源于东汉时京兆的田氏三兄弟分家的故事。都说钱财最考验人性,包括手足之情。三兄弟分家闹到几近反目,家里所有财产尽数分配完毕,包括一棵紫荆树,都分为三截。待到兄弟前来砍树时,原本生机勃勃的紫荆树一夜之间落花满地,已经枯萎。田氏兄弟不禁感叹“人不如树”,羞愧难当。此后,手足之间和睦相处。
这也只是传说。人类常把自身的故事植于自然之物中,显示出在自然界中的主宰地位。她宁愿相信这花语的含义是因为叶子的形状:叶片上那两爿对称的腰子形状,多像是一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连体婴儿。她记得这种树还有一个名字叫红花羊蹄甲,却真是因为叶片的形状,看起来似羊的蹄甲,故名。这个名字以物拟物,很是直截了当。虽然俗了点,但可爱。至少它没有牵强附会地跟人扯在一起,而是缘于自然界的另外一种生物。况且,羊和紫荆,都温婉,他们之间是搭配的。虽然羊蹄甲听起来美感不足,但也比跟三兄弟争家产的故事要动人得多,尽管故事的最后以人性的良知而结尾。
为什么要是物非人呢?她自嘲地笑了笑。这两年,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背后追逐,紧随不舍。久了,就有些避世的念头生出来,想蜷缩到某个角落里,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只跟花草树木打交道。
她伫立在树下,看着那些花。她一直认为,紫荆花不算是资质聪颖容颜姣好的那种。跟牡丹芍药桃李比较起来,它既不够艳,也不够香。而现在,她却痴痴地看着那些花,出了神,觉得心里受到了某种震撼,但一时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
一阵风来,落英缤纷。花瓣在她的身边飞舞。一时间,她竟有点“我欲乘风归去”的飘飘然,觉得身和心都变轻了。
尽管广州是花城,毕竟到了冬天,树虽然还绿着,却只有叶子。没有了花的偎依,树是寂寞的,冬天也是寂寞的。
唯有这紫荆树,在这万花调尽的时刻,却开出满树的花来,热闹着日渐岑静的冬天。
她不明白,这种看起来平凡的树木,为何花期会选在孤零零的冬天?
是花混乱了季节,还是季节刻意为难?
她捡起一片花瓣。它颜色娇艳,带着点薄凉的清香。手指抚过,润滑柔软。这是一片已经掉落在地的花瓣,但她却感觉到它的华美与满足。为什么?
树上的花也都笑吟吟的。似乎每朵紫荆花一直都在等到这一刻,属于自己的这个时刻。春天,桃花李花,姹紫嫣红。它冷眼旁观。它知道,这份缤纷不属于它。夏日,荷花昙花,争相斗艳,它静默着。它知道,这份热闹不属于它。秋天,桂花菊花,香飘十里。它不动声色。它知道,这份香艳不属于它。然后,冬天来了,莺莺燕燕都离场而去。经历了三个季节的忍耐,它终于迎来了自己的舞台。那是经过时日的淘炼,属于它自己的独一无二的舞台。有了三个季节的积蓄,紫荆花精神焕发,从容登场。在落叶纷纷,萧杀冷落的衬托下,原本平凡的紫荆却美得一枝独秀,唯我独尊。
每一个季节都有它的骄傲,紫荆花则是冬天的那一束光。
她把花瓣放到鼻子下嗅了嗅,一股清香沁入心脾。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几根银丝在乌黑中若隐若现。她拢了拢发,心里却异常地坦然起来。
每一种花都有着自己的季节。没有哪一朵花会被季节辜负,即使平凡如紫荆。
更年期,又何尝不是人生的一个季节!
西边,太阳已经不见了。一缕晚霞似在作别,天空幻化出各种奇异的色彩,绚烂无比。
暮色中,那一排紫荆花更显得娇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