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每一条河流都要裸露着奔涌
我是一个过敏性荨麻疹患者，就在昨夜，这种狡猾的病又一次造访我，一如既往，在没有发现任何过敏原的情况下忽然发作。从胃部痉挛，直至面部发热充血，第二天早上起床洗漱，我在镜子里看见一张暗红的浮肿的脸，两只眼睛在夹缝中露出细弱的疑虑。我回忆昨天晚餐的内容，一盘与三个牛筋丸和两个蛋饺煮在一起的青菜，这是我的日常饮食，纤维素与蛋白质而已。
依照过往的经验，我可以吃一颗“开瑞坦”，让面部红肿在半日内隐匿。然而，我也知道，倘若不用药，病症同样会在不经意间消退。
“有些病，根本不是病，你把它当成病，它就是病了，你不把它当病，就不是病，不用打针吃药也能好”——这是我的先生对我说的话，绕口令似的，貌似缺乏科学依据，与他作为生命科学研究者的身份极不相符，但他经常说这样的话，连带“神经系统”与“免疫系统”之类我不太能听懂的专业词汇。有时候，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
我有一位已经退休的六十多岁的老同事，文学爱好者，她拥有一颗永远年轻的心，喜欢与比她年龄小很多的人交朋友，她还热爱一切具有仪式感的活动，我经常在朋友圈里看见她发的照片。圣诞节，她在家里安置一棵挂满星星和礼物的圣诞树，给自己穿上圣诞老人的红袍子和尖顶锥子帽，摆出造型，拍下照片，贴上“Merry Christmas”的艺术字；春节，她会在家门上贴好春联福字，茶几上铺设四色果盘，穿着色彩绚丽的绸缎唐装，或者锦绣旗袍，手里拿着红包，对着镜头说“新春快乐，虎年大吉”。当然，她也不会错过中秋节、元宵节、端午节，以及西方的感恩节、情人节，甚至妇女节、母亲节……每一个中外节日她都不遗漏，并且精心准备，绝不敷衍。有时候我会想，是谁能坚持与她一起过每一个节日？她的先生？还是她的儿子、媳妇和孙子？
因为疫情的原因，我与她已经三年多没见，最近，她说要与我约个下午茶。她给我发来她预订的餐厅，点开看，是Kathleen’s Waitan K外滩西餐厅，全江景双人下午茶。这确是她的风格，我想。
然而一见面就发现，她瘦了，时髦与精致却一如从前，一头银发，飘逸的巧克力色长衬衣，米色冰丝哈伦裤，白色鱼嘴凉鞋。坐在能看见黄浦江景的餐桌边，喝英式伯爵红茶，吃鱼子酱芝士蛋筒布丁，聊最近看过的书和电影，以及沪上流行的吃食和游乐，终于聊到正题，她说：你有没有发现我瘦了？
我说发现了，为什么？她看着窗外，幽幽地说：精神出轨了呀！
窗外，冲破云霄的上海大厦有种遥不可及的冷冰冰的美丽。她娓娓而叙，仿佛在说另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的故事，网恋，迷惑，沉沦，反思，顿悟，悬崖勒马，最后，她保养得不错的脸上带着忧愁与享受兼而有之的复杂表情，轻轻说了一句：还好，他没有发现，他对我那么好，是我不对……
他是她的丈夫，陪她玩了一辈子过节游戏的男人，他在春节、中秋节，抑或圣诞节、情人节到来时充当着她的搭档、玩伴、欣赏者、参与者，自始至终，乐此不疲。
看来，她经历了一次暗流涌动的精神出轨，她安全地回来了，现在，她还是她，生活依然如故。她没有让一次精神出轨演绎成八卦新闻里常见的市井狗血剧，这让我心中暗生庆幸与欣慰。
并不是每一条河流都要裸露着奔涌，岩浆在地壳下永远沸腾的使命，并不是引起火山爆发。有些病，无需打针吃药刮骨开刀，也会好起来。当你回到属于你的轨道上，你才会发现，其实这边的风景，更加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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