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港》2022年第2期|草白:茶树王(节选)
我来布朗山已经两天了,拍摄工作陷入僵局,索性把年假请了,在此安心住下。这是五月,布朗山为期数月的雨季开始了。绵密的雨,催眠般落在草木植被、花卉丛林之上,随即被悄无声息地吸走。
我的拍摄对象是一位老人,七十一岁,牙齿掉了大半,说话时嘴巴严重漏风,鼻孔里也尽是嗡嗡之声,听不太清。今年是本县普洱茶协会成立十周年,而他是保护茶山的大功臣,自五十年前上山,一直没有离开。从前,山上还挺热闹,有男人、女人,有运送茶叶的驴子和马。后来,汽车取代浩浩荡荡的马帮。再后来,茶厂干脆搬到另一个交通便捷的地方,人和汽车都不来了,他也退休了,但仍然留在上头。唯一一次的下山还在几年前,工资不再以现金的形式发放,他们要他去城里的银行开户头、办卡。外面世界变化太快,认识的人都不见了,熟悉的房子、店铺都拆了,耳边尽是汽车喇叭声。老人在旅店躺了一夜,天一亮便退了房,重新回到山上。此后,再也没有下来过。比他晚来的人都走了,他还没有走;茶厂都搬走了,他还留在那里。我想知道他为何留下。因为工作原因,我近距离接触过很多人,总以为自己比别人知道得多一些,也有这个知情权。
我来的那天,雨下得很大。汽车将我送至山脚下,便一轰油门,掉头回去了。山上世界,草木苍翠,水汽氤氲,宛如置身虚无之城。那天,泥泞中徒步近一小时,远远看见一排深灰色砖瓦房,屋顶平直,几何式的方正感,不是本地村寨特有的建筑风格。老人坐在门前木椅上,嚼着槟榔,眯缝着眼,手中握着一只辨不出颜色的搪瓷茶杯。一把紫砂茶壶搁置在面前的矮凳上,壶口磕破了,壶身积存着喝茶人留下的包浆,近乎黑褐色。老人颤颤巍巍地起身,用苍老的嗓音招呼我喝茶。可能,他将我当成闯入茶山的流浪汉或背包客,浑身泥浆,狼狈不堪。
当晚,我宿在老人隔壁屋里,还借了他的衣服更换。床铺主人是他已退休的同事,十几年前就飞奔下山,投靠女儿一家去了。大雨从白天毫无过度地来到夜里,雨点繁密、急促,好像要把世上的小溪、湖泊、大海全部填满。雨声中,我的拍摄对象蜷缩在一间十几平米的小屋里,面前是一台17寸彩色电视机,屏幕上经常刮雪花,人像的脸也是花的,用力摇晃头顶上的天线,才会略略清楚些,过一会儿还是照旧。
作为一名人像摄影师,我给无数名人拍过照,从科学界翘楚到抗美援朝老兵,从县委书记到环卫工人,但没有见过这样“不合作”的“名人”。老人害怕照相,一旦我举起相机,他便以手遮脸,说什么也不让拍。他惯于低头,用槟榔叶贴在脑门上,好像那里面有什么东西让他疼痛不已。除此之外,他还习惯性地皱眉;问他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平时都做些什么打发时间,多久有人来看他一次——他除了皱眉,就是摆手,好像这一切不值一提。只有当坐下喝茶时,他才放下所有拘谨,皱缩的表情完全舒展开,尽管仍旧一言不发。老人不怎么吃东西,除了米粥和茶汤,尤其是茶,那几乎是他的续命汤。
他在一个简陋的泥炉子上煮茶喝,燃料是干松针,水是林间的清泉,以一根剖开的竹子,引到家中水缸里,整日叮咚作响。这是一个近乎废弃的茶厂。厂房周遭荒草连天,外墙爬满藤类植物,无目的地疯长。简陋的制茶车间里,还摆放着锈迹斑斑的揉茶机、烘茶机、切茶机等机器,有些已被拆成零部件,露出里面黄灿灿的铜丝,像灰烬里抽出的一点火星。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小间里,我发现一台发报机,磨损的电键上似乎还可聆听到滴滴滴的发报声。那一刻,我忽然感到这里不是茶厂,而是某个秘密机构的大本营。这差点激起我体内残存的探险欲望。但我知道,它不过是当年茶山上的人与外界的联络工具。或许,在某些时刻,它曾帮助过隔绝中的人发出求救信号。
打开手机实景地图,屏幕上一片云山雾罩,缥缈的云雾演绎成烟的轻柔舞蹈,白中透出丝丝缕缕的凉意。我发现群山之中有一个不断上涨的大湖,雨季时由天上之水将它填满,到了旱季,它蒸发的水汽足以润泽周遭的山林与茶园。
那个雨夜,除了松脂的清香,我还闻到屋角落、墙壁缝隙里散逸出的茶香,好像屋内有一口灼烫的大铁锅不停地翻炒那些碧绿的大叶茶,那些气味让我的记忆变得恍惚。我来自龙井之乡,家乡后山的坡地上种着一垄垄山茶树,每年清明前后,村里的祖母和母亲们裹着湛蓝或深红的头巾,拎着竹篮子,聚集在茶园里头说说笑笑。采茶是女人们的活,男人们负责采摘后的杀青、揉捻、干燥。当冬雪覆盖山林,那里便成了我和同龄男孩的乐园。我们在那里玩打雪仗的游戏,将雪团击得漫天飞舞,将山地上捡来的茶籽,偷偷丢进家中瓷盆里,幻想长出一株碧绿浑圆的山茶树来。除了山茶籽,我还收集过西瓜籽、鸡冠花籽、松籽、柏树籽……我总是对种子着迷,妄想那些籽粒能落地生根、茁壮成长,长出一片茂密的森林。
第二天早上起床时,老人已烧好早饭。南瓜小米粥,一小碟腌菜,还有花生米。桌上茶壶里灌着浓郁的茶汤。泥炉子上还在煮着什么。雨已经停了,天空亮堂许多。老人坐在门口,凝望对面坡地上的茶树林,荧绿的叶片上顶着小水珠,一闪一闪的。上山时,我特意数了数,共有十六株;它们高矮不一,大的已经两米多高,小的还只齐膝。显然,它们是在不同年份里栽下的。看到我,老人嘿嘿一笑,说布朗山上的人只吃早饭和中饭,已经习惯了。原来,他在为昨晚让我饿了一夜而道歉。临睡前,我一直以为他会招呼我吃饭,看到厨房里一直没有动静,直到他睡下,我才死了心。半夜饿极时,偷偷摸摸爬起来,到处找吃的,除了半块发霉的玉米饼,什么也没找到。
我很快将桌上的粥菜一扫而光,它们太美味了,尤其是南瓜小米粥,就像一些食品广告里说的,“入口即化”。吃完早饭,我背着手,在附近山林里转悠。我知道不能走太远,雨说来就来,一片积雨云飘过,便是一阵瓢泼大雨。哗啦啦,子弹一样砸将下来,能把人瞬间淋透。雨季的山林给人青翠欲滴之感,大自然将绿色的浓度调整至最饱满、最丰厚的状态。灌木丛里悬垂着红色浆果,就是我童年时吃过的蔷薇科悬钩子属果实,它有一个复杂的学名,我总是记不住。没想到这里到处是这种野果。更让我惊奇的是,由临时雨水所积蓄的水潭里还有鱼虾游弋,它们的身子极为细小,会使障眼法。小时候,夏天的黄昏,去溪流里嬉戏,细碎的沙砾上就游荡着类似的生灵。我和男孩们用毛巾去捞它们,双手合并去接近它们,但无济于事。它们总是游着游着就不见了,似乎永远也不会长大,总是那副细瘦伶仃模样。已经多年未见它们了,没想到居然躲在这临时水塘里。我蹲下身,默然凝视着它们。某一刻,它们似乎定住了,一动不动,幻变成水草的颜色、沙砾的颜色、山林的倒影色,把自己藏起来了。待凝神再看,试图伸手掬水,只见水面微微一晃,涟漪荡开,所有一切乍然消失了。林子一片幽暗,我走走停停,常常忘了时间,忘了自己是在布朗山上。
中午回来,还是南瓜小米粥、腌菜和花生米,我照例把属于自己的那份一扫而光。老人兴奋地告诉我,有人要来这里了。他算了下时间,应该快到了。谁会在这时候上山呢,难道是专门为了送粮食而来?如果实在没吃的,我倒可以去附近村里买一点。只是路程有点远,山路也不好走。老人反复强调,那人一定会来的,早就说好的。那么,来人该是他女儿喽?上山之前,我多少了解一些,知道老人有一个女儿,但不知她做什么工作,住在何地。要是在山下,我肯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哪怕那些问题会让拍摄对象感到难堪,也在所不惜。我始终记得战地摄影师罗伯特·卡帕说过的话,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够好,那说明你与拍摄对象离得不够近。
我要了解他。这种念头在上山后的第二天,变得格外强烈,似乎它与拍摄工作无关,仅仅来自内心的冲动。我想要知道在这个人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在布朗山,我本能地想要靠近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喜欢看那些像布帐子一样、移来移去的云,也喜欢躺在床上听一整天的雨;在雨声中不知不觉睡去,又被噼里啪啦的声音吵醒,不知窗外暮色降临,白日已尽。多年的城市生活让我形成严谨、刻板的时间观念,所有工作是事先安排好的,不允许发生任何偏差。而在这个云雾弥漫,对着一杯茶或一棵树就能坐上大半天的地方,原有的规矩统统失效了。时间这根橡皮筋变得松弛,不再具有约束力。
随后几天,我开始在布朗山上漫走,想象自己是个隐居山林的人,除了食物眠床,并无可挂虑之事。山上最多的是落叶,千百年来的腐叶化作尘泥,安静地堆积在脚下。人的脚踩在上面,发出安静的窸窣声。即使再大的动静,在这深山老林里又算得了什么?多少年了,我从没有如此随心所欲地行走过。山里的睡眠熨平了积累多年的倦怠。林子焕发的鲜辣气息涌入体内,在各脏腑之间欢快地游走。我懒洋洋地穿行于山石荒草之间,或坐或躺,随走随歇。真是舒服极了。兴致起时,爬至山顶之上,对着远处群山环抱中的蓝绿色湖水引吭高歌。大山那边露出大湖暗沉的一角,像一块经年的翡翠,静定在那里。好几次,我以为自己已经靠近湖水,它就在山顶那边,但此地山脉好似会使折叠术或迷幻术,根本无法触及。
我没能近距离地观看到大湖,却看到采茶的人上山来了。布朗山上都是古茶树,高而茂密,女人们要站在高耸的枝桠上才能摘到绿叶。而树梢顶端的叶片根本采摘不到,那是上天的馈赠,凡人无法轻易获得。那天早上,天刚刚亮透,我从房间窗口望出去,一个布朗族妇女头戴鲜花做成的花环,穿着节日的衣服,赤脚踩在枝桠上。很快,我发现树丛中还有别的采摘者,也是同样的盛装出行。快中午时,电视台的人来了。那些已经结束采摘工作的妇女重新背上竹篓,赤脚爬到茶树上,接受摄像机的扫视。待摄像组的人走后,她们才盘腿坐到大树底下,就着茶水,嚼食带来的干粮,说说笑笑。黝黑的肤色,红润的嘴唇,牙齿很白。她们头上佩戴的鲜花让我吃惊。一度,我以为它们是塑料做的假花。可这山野里的人,怎么会佩戴假东西呢。金和银都是真的,一朵花怎么会有假。更让我诧异的是,她们头上的鲜花到了午后居然毫无枯萎的迹象,甚至更为美艳和滋润。这附近全是茶园,没见野花遍地开放,她们是怎么做到的?
要是在从前,我早就掏出相机对着她们一阵猛拍,不断响起的快门声会带给我难以言喻的兴奋感。我还记得那种感觉,手指微微发怔,眼睛发酸,根本停不下来。过去很多年里,我都是依赖这份激情来完成工作,几乎没遇到过什么障碍。
作为人像摄影师,我的电脑里储存着无数张陌生的脸孔,它们出现在镜头中相同的位置——相似的构图、切入角度,甚至曝光方式,我对它们一视同仁。我总是在对拍摄对象一无所知或知之甚少的情况下,便完成了所有工作。
曾经,我遇见过一个女孩,她给我一种很难了解的感觉,好似拍摄过程中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调准焦距。她叫李琴美,是南方嘉木茶馆里的品茶师——说是茶馆,其实品茗为辅,售卖茶叶才是主业。那里如同茶叶博物馆,珍贵茶品装在一个个枫香木抽斗里,应有尽有,让人想起同是植物界瑰宝的中草药。那个叫琴美的女孩,像熟悉自己的指甲般对每片茶叶的沉浮和品性如数家珍,什么武阳春雨、雁荡毛峰、庐山云雾、恩施玉露、前岗辉白、雪水云绿、蒙顶甘露、象园雾芽、舒城兰花等等,光听这些名字就能让人产生无限遐想。但我对茶叶素无研究,平日为了提神,只喝浓茶和咖啡。我是被茶馆老板谌先生邀来,为一袭白衣、坐于茶席之前的李琴美拍照,用于商业宣传。茶艺展示结束后,我留下喝茶。素净的茶室,幽兰馨香,竹制百叶窗若隐若现。人物品茶宛如操琴,姿态极美,先嗅其香,再试其味,徐徐咀嚼,闭目回味。我的眼前恍如升起一阵烟雾,空气中有茶香浮动,藏匿在宽袍大袖、一举手一投足之间。这一幕有点像电视里的场景,美者美矣,总让我觉得隔着点什么。
这之后,我们算是认识了。渐渐熟悉后,她告诉我,这套品茶的仪式是在来茶馆之后,才学会的。在她老家,喝茶就是喝茶,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平常,哪有那么多繁琐的东西。她的舌头天生为喝茶而生。自小会吃饭时,便在喝茶了。进茶馆工作后,她更是将天南地北每一种茶叶都尝了个遍,并记得其中细微处的差别,从不会搞错。每一款新茶制作出来,他们都要请她喝过,才敢上市。他们信赖她的舌头,还有常人不及的闻嗅能力,这属于典型的老天爷赏饭。她自己也极为爱惜,从不敢乱吃东西,坏了口味。既然在吃上不能放纵自己,她几乎把所有业余时间都花在观看上。她看过很多电影,把豆瓣排行榜上的高分电影都看了个遍。我们认识后,她也会发一些种子给我。
那段时间,我陆续看了《海边的曼彻斯特》《寻访千利休》《海上钢琴师》《时间旅行者的妻子》等影片,都是她推荐的。我们之间,或许有过一些朦朦胧胧、影影绰绰的东西,如雨后蘑菇,如天上云彩,被微信聊天,甚至被电影画面所催发,它们存在过,又不可避免地暗淡下去。有一次,她在凌晨一点多打我电话,我听到了,但没有接。我让手机响了一会儿,等她自行挂断。后来,谁也没有提及此事。那时候,我还和妻子住在同一屋檐下。十年婚姻生活,让我精疲力尽,再没有余力去揣摩另一名女性的心思。
那天傍晚,我离开昏暗的林子,与陪伴了一天的草木植物作别,内心充盈着久违的安宁与满足。回去睡一觉,明天一到,又能见到它们了。只要我愿意,可以天天如此,不必返回山下世界。人生的很多抉择原本只在闪念之间,落子无悔后,便是另一个红尘了。黄昏暮色中,我想东想西,竟然有种强烈的出离感。
屋内,昏暗的灯下,老人已经摆开茶阵。看到我进门,他嘿嘿一笑,黝暗的脸上泛起一道涟漪。我疑心,这一整个下午,他都在喝茶——这山上的每一天他都是如此度过的吧?门前坡地上那片茶树林,每年每季所萌发的新芽,大概都被他喝进肚子里去了。这样的日子,可真惬意啊。我犹豫着从老人手中接过茶盏。这熟悉的动作让我想起那个人,模糊的身影再次浮现眼前。这一回,我似乎看得清楚些了。一处凝碧的深潭边,一袭白衣缓缓现身,映入眼帘;当定睛细看,眼前除了空无的暮色与沉默的对饮者,什么也没有。
老人不再将槟榔叶贴附在额上,脸上表情在暮色中也逐渐舒展开,就像茶叶在水中次第打开。淡绿的茶汤,鲜爽、醇厚宛如深山古树,缥缈散淡处又有云雾缭绕之姿。那一晚,我们饮至深夜。茶叶渣子堆成了小山。我们喝到头晕目眩,手脚颤抖不已,连茶杯都快握不住了。我意识到自己遭遇了他们所说的“茶醉”,真没想到,茶如酒,也能将人灌醉。人生有此一醉,也算是值了。
来这里后,我总会想起那段往事,特别是深夜无眠时。上山之前,我又托人去找她,依旧杳无音信。最后一次,我给她发信息时,发现自己已被删除。无法忘记那一刻的震惊。在此之前,根本毫无征兆。那次,我想约她出来,而不是像以往那样只在网上闲聊,交流观影心得。那种情况下,我觉得自己应该找人聊聊。除了她,还能找谁呢。我的朋友不算少,但真的要聊点什么,也是找不到人的。她的朋友圈一片空白,什么也看不到了。我不死心,去qq里给她留言。她的qq空间也被删得一干二净,惟独剩下一张相片,拍的是一棵古树,不断伸开的枝桠占据了整个画面,疏漏的枝条中露出被分割的湛蓝的天空,显得极为遥远,很不真实。站在树底下的那人无疑就是她,深褐色上衣,也有可能是裙子——相片里只出现阴影浓重的上半身,辨不出表情。那棵树实在太大,枝叶繁茂,将整个儿伞状树影一股脑儿投射在她脸上。她仰着脸,往树冠或天空里张望着什么。后来,我才知道,她已经离开南方嘉木,把所有认识的人删光了,社交软件里有过的痕迹也被抹得一干二净;而那张古树下的照片,成了她遗留人间的唯一线索。
我承认在那段时间里,自己急需找人倾诉苦闷的心情,如果换作别的时候,倒未必会如此迫切。冲动之下,我把照片拿去给一个在园林局工作的朋友辨认,由于像素太低,离得又远,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有人说是香樟,有人说是乌桕,谁也不能确定。我甚至还问了南方嘉木的老板谌先生,对方气得想骂人,白白走丢这么一位优秀的品茶师。后来,我无意中听一位熟知内情的人讲,茶馆里的人根本是拿她当摇钱树,遇到同行有新开发的产品,总是让她去品评。一天到晚除了喝茶还是喝茶,导致味觉失灵,什么也品不出来。一气之下,她不告而别。这些话,也不知是真是假,听起来倒也算是一个出走理由。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我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不得不放下。某天深夜,整理资料时,我翻到那些照片——那次茶艺展示留下的照片,第一次发现照片里的人有些拘谨,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隐秘的情绪,好似在抗拒什么,完全没有记忆中“行云流水”的感觉。回忆与照片事实带来的偏差,让我不知该相信哪一个。
这些年,我的生活开始出现一些变故,伴侣之间隐秘的缝隙逐渐增大,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而原本交往密切的朋友越来越疏于联系。一贯强壮的身体也慢慢走下坡路,一旦超负荷运作,便倦怠不堪。我远离了一些可有可无的圈子,成功戒了烟酒,手机上的社交软件好几个月也不去瞅上一眼。一切有明确目的的交往都让我感到厌恶。这大概就是他们所说的中年危机吧。但我实在有些享受这种状态。安静下来,回顾过往岁月,人生已然过去大半。半途解体的婚姻,乏善可陈的人际交往,脆弱的亲情……我发现自己的生命中并没有太多值得留恋的东西。就在那种情况下,一个荒唐的念头硬生生地长出来,怎么也拔除不掉。我千百次地告诫自己,那是可笑的,没有任何可取之处,搞不好会把人生的下半段毁掉。那个念头唯一的内容就是:拍照,拍出满意的、牛逼的、金光灿灿的照片。成色十足,创意十足。从那以后,我像着了魔,发狂地看各种摄影大师的作品、纪录片,什么布列松、森山大道、寇德卡、荒木经惟、何藩,我把这些人的东西打印出来,贴得满墙满壁都是。
平生第一次感到拍照的艰难,手中快门宛如生了锈,很难轻易按下。我想要摄下的不仅是一些美妙的、难以言说的瞬间,应该还有别的东西,照片之外的东西,隐含着生命本身的孤独感和偶然性。这世上应该有一个这样的东西,能把所有照片连在一起,连成一个整体,而不是孤零零的一张两张照片。我想要拍出那个能把一切都连在一起的东西。无论白天黑夜,我都沉浸在这样的念想里。
这些念头的产生或许与那些电影有关。那时候,我经常想,如果她还在给我推荐电影,我就不会那么寂寞,就可以与她聊聊脑子里发生的事情。我相信,她是这世上我唯一可以交谈的人。这个念头在她不告而别后变得尤为强烈。当一个人把自己的人生全盘否定掉,试图重新来过,这分明是一场十二级以上的地震。她本人会不会也在这震荡之中,以至于要悄无声息地溜掉?有时候,从梦里醒来,我分明感觉到她的存在。她知道我在做什么。我甚至想,就是她把我引到现在这条路上,包括我这次来布朗山。
为了迎接新中国成立六十周年,他们决定筹备一个摄影展,主题是“六十年六十人”,展示六十年来各行各业涌现的奇人异事。对这些事情,我一向不太积极,能不参与尽量不参与。但他们建议我去拍一拍布朗山上的老茶人,名叫宋易安,至今仍生活在茶山上。老人很少接受采访,外界知道他的人不多。几乎将他遗忘。关于他,有件事流传颇广。三十二年前,这个默默无闻的老茶人就有过近乎勇猛的行为,以猎枪打死过一只进犯的猛虎,还从老虎嘴里救下缅寺里的僧人。此前,老虎已经吃掉一个大人、一名孩童,吃红了眼。来布朗山后,我问起此事,老人草草描述了一番事情经过,不愿多说什么。我也无法将眼前这个颤颤巍巍的老人,与新闻报道里的打虎英雄联系在一起,遂按下不提。
在山上,我逐渐习惯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的生活,多年来的熬夜恶习不治而愈。天晴时,在房子周边的山林转悠。下雨了,便坐在门厅前听雨、喝茶。有时,也陪老人看看电视,图像质量实在太差,也就听个声音而已。日子过得简单而自在,除了饥饿经常在深夜来袭,将我从睡梦中摇醒,并无其他烦心事。老人照例很少说话,总是眯着眼,身子微颤,间或望一眼上山的路。再也没有采茶的布朗族妇女和扛着摄像机的人从那里走来,期盼中的来人也迟迟未能现身。无聊时,我在手机上翻查资料,意外获知布朗山上有一棵茶树王,树龄在一千七百年以上,不知是否安在。我很想去看上一眼,但山林那么大,古树参天、藤蔓交错、昆虫乱飞,极有可能迷路。我在手机上下载了茶树王的照片,反复查看,也研究不出什么名堂来。
这天晚上,临睡前,我在房间里捡到一本满纸泛黄的小册子,随意翻看着。躺下后,我迷迷糊糊地做梦了,不仅梦见茶树王,还发现那个失踪已久的女孩正站在树底下,仰望着高处的天空,与照片里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我近身上前大胆问她:这些天,你都去哪里了?为何要将我删除?任我一再发问,她就是不说话。
梦醒后,我翻出手机里那张被我看过无数次的照片,一个深褐色的背影站在古树下。局部放大后,所见更为模糊。但大致形态还是可辨认的,没有一以贯之的主干,多的是弯曲生长的侧枝,无数的侧枝成为主干后,再选择新的主干,如此反复,与布朗山上的茶树很像。
………………
全文刊于《文学港》2022年第2期
草白,1981年8月生于浙江三门,现居嘉兴。小说和散文作品见《作家》《十月》《钟山》《天涯》《山花》等杂志。曾获第25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储吉旺文学奖优秀作品奖、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优秀作品奖、广西文学奖等奖项。出版短篇小说集《我是格格巫》,散文集《童年不会消失》、《少女与永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