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梅
我曾在武汉东湖畔居住过多年，附近有一座清秀的梅园，每到岁末，一树树红梅、白梅、绿梅会渐次绽放，把东湖全都给染香了。我和家人每年都会早早地期盼着，等到花儿将开之时，便……
一
我曾在武汉东湖畔居住过多年，附近有一座清秀的梅园，每到岁末，一树树红梅、白梅、绿梅会渐次绽放，把东湖全都给染香了。我和家人每年都会早早地期盼着，等到花儿将开之时，便迫不及待地去往梅园，一次、两次，好多次，看也看不够。
记得庚子年，梅花开放的时节极不寻常，武汉这座以梅为市花的英雄城市被一场疫情所笼罩，往年此时，人们在树下花间流连忘返，而这年人与花儿，难得一见。寒冷的风雪似乎都挡在了窗外，一天天凝眸相望的时光里，有人们的焦虑、担忧、悲伤，但仍有更多的期盼、希冀，以及美好的想象。
全球的疫情一直在蔓延，而梅花，恰在这寒冬腊月之后的日子里散发着幽香，在阻隔的人世间飘动。那梅花或大团小簇，烈烈怒放；或单枝独翘，傲然翘首；暗红、粉白、浅绿、深紫……美妙的颜色，干干净净的，在这天地之间兀自开放。数千年来，她不畏严寒风霜，也不畏清冷和寂寞，这庚子年间亦然如此。
恰在此时，我受山东泰山出版社之约，写一本“梅花传”，他们定下的书名是《一花一世界——梅花》，我从寻梅、探梅写到咏梅、画梅，问梅……想象那纯洁无瑕、风骨铮铮的花儿，在这个全人类遭遇灾难的日子里，是怎样孤傲地度过一天天“寂寞开无主”的时光？但细想起来，梅花却并不孤独，她当与日月山川相伴。冬日的朝阳，会毫不吝惜地亲近她，而月亮从来都是梅花最知心的密友，每一朵梅花与皎洁的月光都会有过倾心的私语，相互凝视和欣赏，息息相通的宁静和美，那样的呼应，无声胜过有声。
这些，人也懂得。梅花不仅开放在大地上，也开放在人的心里，珍惜美的人，灵魂深处都会有一树梅花，会从里到外散发幽香，或近或远。
二
梅花香幽，色雅，韵胜，格高，位居中国十大传统名花之首，可谓花中君子。她本属蔷薇科李属落叶观赏花木，在百花凋零的隆冬时节开放，花期特早，花期甚长，还是不可多得的长寿树种，可享千年以上高龄。
有谁千载艳如斯？那些越过千年的古梅，每一株都是一本大书。自宋代范成大的《梅谱》、张镃的《梅品》开始，从远古而来的梅，不仅让人看到了她姣好的模样，嗅到了清雅的香气，还悟到了她的精魂。她不仅只是山野间的一株植物，她与中华民族的气脉相向而行。
五千年的中华传统文化里，积淀着深厚的梅文化。梅妻鹤子，暗香浮动，梅花的美，不同于牡丹的富丽，也不同于桃花的妖艳，她美在淡雅娴静。且听梅花三弄梅花落，从宫廷到民间，同看梅树枝头繁花似锦，且花开花落，香随风去，人生如涓涓脉流，但也有高山大川，激波荡漾。林逋只写她的姿态和香气，疏疏落落的梅枝，纵横交错，映在清浅明澈的池塘中，黄昏的淡月下。为探梅，李白惊鸿一瞥，杜甫巡檐索笑，几多乡情，几多温厚。韩愈“谁令香满座？独使净无尘”，白居易“莫怕长洲桃李妒，今年好为使君开”，好生傲骨，好生自信。而那豪放俊逸的苏东坡，出道便有神仙姿，一生于坎坷之中傲然挺立，即使几次迁谪也不愿屈节从流，始终达观洒脱，正如他的“梅格”一说。
王安石为有暗香来，欧阳修西陵江口摘寒梅，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更有陆游自比“一树梅花一放翁”，又道：“幽谷那堪更北枝，年年自分着花迟。高标逸韵君知否？正是层冰积雪时。”那高标逸韵是梅格的体现，是君子立世的风范。
辛弃疾“一枝先破玉溪春。更无花态度，全有雪精神。”正是他的意趣和人格之所在。众花开时，姹紫嫣红，千娇百媚，所谓“花态度”，乃娇媚俗艳之品；而梅之百花头上开，冰雪寒中见。骨冷神清、香幽骨峻，正所谓“雪精神”。“花态度”与“雪精神”之别，实为雅俗之辨，志士与庸人之分。
所谓志士，乃忧国忧民，志存高远，品格高尚，仁爱悲悯。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古往今来，梅文化暗香流传，尽待开掘。虽“不知蕴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梅花自是“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于隆冬时节凛然开放，敢为天下先的品格，成为中华民族竭蹶向前的精神象征，尤为今天的时代所需。
梅花高雅不俗，谓之“清气”，乃心性之朴素清洁，情趣之清雅；梅花坚贞不屈，谓之“骨气”，乃道德之守正不移，品性之刚直不阿；梅花先春而发，谓之“生气”，乃生命之老而弥坚，肌体之生生不息。梅花的清气、骨气、生气象征着做人的品格、气节、生机。但知她本是世界珍贵之名花，更是中国自古以来最珍爱的文化象征，她在数千年的风尘里超然独立，卓尔不凡，于数九寒天之中繁茂虬劲，“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代代相传。
三
武汉的市花也是梅花。
自古以来，两湖就是梅花的故乡。秦汉时，野生梅就散见于长江两岸，隋唐时，其食用药用早在民间流传。武汉古时称作江夏，南宋时期，江夏这一带居民栽培梅花已很盛行，到了明清时期，江夏黄鹤楼、卓刀泉、梅子山一直都是赏梅的去处。靠近东湖一带的洪山也一直有种植梅花的民俗，并多被人折回家去，“瓶插梅花迎新春”。
武汉的东湖梅园则为全国四大梅园之一。这座让我特感亲切的梅园创建于1956年，恰在波光粼粼的东湖之畔，正合古人赏梅与水月相伴的意境，东湖比西湖大了六倍，虽于城市之侧，但四周近距离建筑甚少，似天然去雕饰，烟波浩淼，自有难得的幽静和疏淡。
三面临水，回环错落，又与劲松修竹相映。过去就曾有冷艳亭、暗香桥、水清桥，梅花观止等景致，后又新建古梅园，有青梅煮酒、梅妻鹤子、李白吟诗、李清照等梅花传奇人物雕塑。楚风楚韵，养就全世界最大的梅花资源圃。与梅园同在的，中国梅花研究中心也自1991年以来建于此地。几十年来，经过人们的精心引种、选育，东湖梅园的梅品种从20世纪50年代的几十个变作了几百个。每到冬春之交，让人目不暇接的梅花竞相绽放，惊艳天下。有“多子玉蝶”，花瓣多达65枚，雌蕊多达25枚，最大花径达4厘米，真个是玉蝶翻飞；有“雪海宫粉”，花色为粉白或乳白，近看是花，远观似雪，花香馥郁，花开时成为雪海香涛，似要融入东湖的波涛之中。
还有“金钱绿萼”，这奇梅花蕾大而扁圆，中心有孔，酷似古铜钱，但金钱难比这花一瓣。“红台垂枝”，也为东湖梅园自己培育，花色红艳，集台阁、垂枝等特征于一体，与照水梅各有其美。清康熙年间有一本关于园林的书《花镜》中写道：“照水梅，花开皆向下而香浓，奇品也”，照水梅花开朝下，垂枝梅则是枝条自然下垂，二者有所不同。梅花多为侧开或俯开，却无仰开的，照水梅又分多种，有一种叫作“紫蒂白照水”，不仅花开朝下，而且花心具台阁，真是天工造化。
还有一种“算珠台阁”，花蕾像一颗颗玲珑的算盘珠；而“扣瓣大红”，花瓣于边缘处向内扣或小碗状，即一朵梅花中再生了一朵，俗称“怀胎抱子”。东湖梅园里的珍奇，数不胜数。
东湖之畔，毛主席曾留下一行行足迹，他曾多次来到武汉，在东湖边小住，而今，人们为他在东湖梅园立下了一组浮雕。毛主席是浪漫的诗人，他的诗词壮丽宏伟，气象万千，也兼有山花烂漫，无限柔情。他特别爱水，也爱赏梅，咏梅词家喻户晓：“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这首《卜算子·咏梅》，毛主席写于1961年，他以高昂的气度和宽广的胸怀，写出了不一般的梅花，有别于林逋、陆游的寒士之梅，也有别于王安石、陆游的孤傲之梅，毛主席的咏梅一如他在任何艰难困苦形势下都持有的浪漫主义情怀，赞扬了梅花的傲寒开放，积极坚贞，以及高远内敛的壮美品格，给了无数人以勇气和启示。
就如王冕的《梅先生传》，梅应该是通灵性的，有名有姓，有字。史自炎帝，经历曲折，“梅先生，翩翩浊世之高士也。观其清标雅韵，有古君子之风焉。彼华腴绮丽乌能辱之哉！以古天下人士景爱慕仰，岂虚也耶！”所谓“一花一世界”，不无道理，梅的传记在这一世界与大千世界的联系之中，层出叠现，宏大而又精细。
我寻梅、探梅、问梅，在古往今来所有熏染于梅的气息中徜徉，寻着梅花的暗香，在我的方寸居室，心绪一次次油然升腾，飞越燕赵，去到无数高山峡谷，冰雪严寒的丛林之间；又一次次穿越时空，嗅到春秋的酸甜，唐宋的暗香，元时的豪放，明清的冷艳，还有如今弥漫人间的清雅。
梅花记录着一个个悠远的中国故事和民族历史，传递着中国文化的清气、骨气和生机勃勃之神气，可谓是梅花气质，高标遗韵，中国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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