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与《人世间》
最近在追一部电视剧，《人世间》，它是根据梁晓声的同名原著改编的。看的过程中，除了被故事与演员的表演吸引外，也时常想起梁晓声来，这是典型的“吃鸡蛋也要看生鸡蛋的鸡”思维，把作者与作品结合、对应在一起看，更有意思。
2018年夏天，曾有幸与梁晓声同行于江苏省盐城市大丰区，一起在酒店餐桌与公路大巴上相处了几天。他是非常爱说话的人，有他在的时候，根本不会冷场，这与我此前对他的判断有很大不同。记得他最爱说的内容是，每当经过一个地方，他总是作一个假设：要是我在这儿留下来，我觉得也还是不错的（大意）。后来我想到，这可能与他在北大荒的七年知青生活有关。
那次出行，印象较深的事还有两件。一是某天晚餐后，我们在酒店外边沿湖散步，他讲述自己胆小的故事：住酒店总不愿意住走廊尽头的一间，因为担心传说中走廊尽头的房间最不安全的说法是真的。在酒店住下之后，他要数次检查门锁有没有锁好，而且衣橱一定是要打开的，如果是关着的话，他总会感觉里面躲着一个什么东西。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给他讲了小时候看电影《画皮》晚上经过乡村小巷被一只黑猫吓破胆的经历……在公园黑暗的小径上，我能感觉到身边的梁老师被我绘声绘色的“恐怖故事”吓得够呛。就这样，你一段我一段，我们彼此分享内心，度过了一个既“惊悚”又愉快的夜晚。
第二件事是我们一起参观大丰知青纪念馆，馆里的领导准备好了笔墨纸，希望他能够留下墨宝。在纸张铺好之后，大家都围在一边，不知道他会怎么写，也特别期待他写出精彩的句子。他沉吟了良久，迟迟不能动笔，大家安静地等待着他，无人催促。后来，他用笔写下了这样一行字，“勿忘那些乡情、亲情、友情、爱情——提炼伤痕，使之生长出思想来。”现在想来，这句话，不正是《人世间》想要表达的内容吗。
在后来写的一篇有关大丰的文章中，梁晓声这样写道，“今日之中国的许许多多农民，他们厉害啦！他们想要过好生活；想要过令城里人羡慕的生活；想要将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地方建设成美好家园，建设成留得住子孙后代乡愁的地方——他们的此种愿望已变得强烈无比，而那是中国农民被压抑了百千年的愿望。”他对于农村与农民的关注，溢于言表。
正是那次大丰行快要结束的时候，梁晓声请工作人员找来了一张A4纸，请同行者留下通信地址。返京不久之后，便收到了他寄来的一套三本的著作《人世间》。那是第一次阅读这部百万字巨著，几个月后，它获得了茅盾文学奖。当时觉得，这部体量太大的作品，不太可能被改编为影视剧，现在能在屏幕上看到它，除了故事之外，最大的感受是，严肃文学的影视改编，可能又会形成一个热潮。
中国青年出版社副总编辑李师东，是《人世间》出版的首要推动者，他见证了这部著作从手稿变成铅字的全过程，“五年里，那一摞手稿，越积越厚，足足有3600多页。稿纸上的字，起初工工整整，安安静静；过了二三十万字后，这些字慢慢醒来，个别的笔画在探头探脑；再过三十多万字，梁晓声已然按捺不住字里行间的拳打脚踢；到了最后，就索性写在了A4空白纸上。”
著名编辑家、作家汪兆骞对《人世间》的评价也很高，他认为《人世间》和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都在写普通老百姓的故事，但不同的地方在于，“两者涉及的历史阶段不大一样，一个以农民为中心，一个侧重写工人。更重要的差异，在于路遥将平凡世界中的普通人物英雄化，而晓声的《人世间》是‘好人文化’的形象表述。”
“好人文化”这个说法精准，《人世间》的重点与核心，都是着重在写人，写人在艰难时期的顽强与坚韧，写人在天南海北仍然可以保持情感的浓度，写人如何在苦涩的日子凭借一点点甜就能笑出声来……人写好了，时代特征就显影般地出来了，对比就有了，当下读者也能轻松找到进入故事的切口，觉察到剧作既写到了祖辈、父兄辈，也写到了自己。
除了“好人文化”，《人世间》打动人的魅力还在于，写出了“恩情主义”这一已经逐渐淡化的情感与价值观。恩情、恩情，这简单的两个字，千百年来都萦绕于中国人脑海与心头，在漫长的时光里，很多中国人在早晨醒来的第一个念头里，就会浮现出与这两个字相关的人与事。也就是这一二十年以来，现代化进程加速了人们对规则、制度的依赖与信任，非常个人化、隐秘化的“恩情主义”以及其背后传统道德伦理观念，开始退居其后，《人世间》对于“恩情”的记录与表达，会让人猛然惊醒，原来我们曾经的生活当中，仅仅凭借“恩情”，就能维持、拴系、加固那么多可以提供温暖与安全感的关系。
除了有“恩”有“情”，《人世间》里还有“义”。这部小说关于“义”的描写与呈现太多了，比如开篇三个子女争相要奔赴艰难的地方去，把留守家园这个相对轻松的任务，留给自己的同胞；最后被留在家里的小儿子周秉昆，虽然是三个孩子当中最“愚笨”的那个，但他在更多的时间里，代替哥姐尽到了照顾母亲的重任，若非性情里有“义”的存在，他不会如此坚持；周秉昆与郑娟之间的交往与相爱，也全程被有情有义充满着，这让这对异性之间的情感，拥有了“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感情基础；此外，乔春燕对周家，曲秀珍对酱油厂的六名年轻人，以及年轻人之间的互动，无不有“义”起到“大梁”的作用。当下的年轻人，对于感情里的“情”自然还是熟悉的，只是，《人世间》里的“义”，恐怕已经让不少人觉得陌生了。
2018年一别之后，没有机会再次拜访梁晓声，但一直关注他的生活状态，好友绿茶2021年冬天去采访了梁晓声，记录了他的生活状况，“他和小狗皮皮生活在郊区一栋民宅，读书、写作、遛狗，家人都住在城里，儿子儿媳要上班，孙子要上学。我的到来让小狗皮皮很是兴奋，一直围着我又叫又闻，慢慢地熟悉了，甚至会坐在我腿上，听我们聊着天呼呼大睡。”这是一段让人感觉到很踏实的文字，能够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写作与生活，无疑是幸福而快乐的。
很高兴梁晓声这一代的作家，能够通过影视的渠道，再次被公众关注到。作为70后，我更喜欢阅读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出生这一批作家的作品，他们大都不依赖才华，而是以耕种的本能，以辛勤的姿态，以压抑的呐喊……写出一部部含血带泪的作品。张抗抗将这种70后读者与40后、50后作家的这种亲近感形容成“隔代亲”，非常贴切。
因为一部电视剧，小说《人世间》包括它的作者梁晓声成为近期的人们重点关注的对象。电视的热播会带来小说的畅销，也为严肃文学制造了一次荣光，且不管这荣光是否短暂，只要被看到、被念到就是好的。期待梁晓声以及他这一代作家的作品，能够通过更多渠道与平台被读者与观众发现并喜爱，他们所创作的内容，值得一再品读与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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