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炮和拾炮
从1951年到1970年,我在河南老家的农村长到19岁,在农村经历了一个未成年人到成年人的全部成长过程。这个过程使我记住了许许多多、大大小小难忘的事情,如果写所谓成长小说的话,有些事情也许能派上用场。特别是每年都有一系列节日,如春节、元宵节、端午节、中秋节、重阳节等。每个节日都是一个节点,节点里的记忆总是比较丰富,也更容易被唤起,像以前过年时的放炮和拾炮,回忆起来历历在目。
先说放炮。在我们老家,过年时有四样东西必须买,一是柏壳子香,二是黄表纸,三是红蜡烛,四是炮仗。烧香敬神灵,点纸祭祖宗。闪闪的烛光是为了增加室内的明亮度。那么放炮呢,则是为了驱邪以及庆贺新春,也有对外宣告的意思,宣告一家人的平安。
我们那里把赶年集购买过年用的物品说成办年货,自从父亲去世后,每年办年货都由母亲负责。对于母亲办不办别的年货,包括割不割肉,买不买鱼,我都不是很关心,我最关心的是看母亲买炮没有。因为继父亲之后,作为家里的长子,过年放炮的重要任务就交由我来执行。这似乎是由来已久的家族文化赋予我的一项特权,在兄弟姐妹当中,只有我可以行使这项权利。年味儿渐浓,人心渐慌,每年的祭灶节之前,母亲就及时把炮买了回来。母亲从竹篮子里取出炮,对我说了一声炮买回来了,就把炮放进了三屉桌的一个抽屉里。我看见了,母亲所买的炮的品种和数量与往年是一样的,一挂鞭炮和一盘散炮,鞭炮是五十头,散炮是三十枚。不管是鞭炮还是散炮,每个炮外面都包有一层薄薄的红纸皮。
趁母亲不在家时,我把那盘散炮拿出来,放在鼻子前闻了闻。散炮既不是糕点,也不是煮熟的羊肉,有什么好闻的呢?可我就是喜欢闻,我闻到的是火药的香味,还似乎闻到了爆炸般的年味。我承认我爱放炮,但并不懂大人们赋予过年放炮的多重意义,只是爱听响儿而已,只是觉得放炮好玩儿而已。这好比我在春来时吹柳笛,或在夏天用泥巴摔“哇呜”,都是为了闹出一点儿动静,发出一点儿声响。相比吹柳笛和摔“哇呜”,放炮发出的响声更干脆,也更具震撼力。
堂叔是生产队的队长,他们家住在我们家隔壁。我注意到,堂叔家每年买回的炮都比我们家多一些,鞭炮至少有一百头,散炮估计有五十枚。特别让人眼热的是,堂叔每年都要买三门大坠子。大坠子也叫开门炮,是堂叔家专门为大年初一起五更时预备的。大坠子腰粗体壮,以一当十,威风凛凛,十分霸气。一般的散炮,炮顶只栽一根捻子,而大坠子呢,每门炮的炮顶都栽有三根捻子。我也很想拥有三门开门炮,可我从未向母亲提过买大坠子的要求,我知道我们家的经济状况跟堂叔家没法比,大坠子比较贵,我们家买不起。更主要的是,堂叔家有堂叔,我们家没有了父亲。我虽说可以顶替父亲放开门炮,而我离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父亲还差得很远很远。
这年的大年初一还不到五更,堂叔放的第一声开门炮就把我震醒了。炮声惊天动地,好像比夏天的炸雷还响。我们家的窗户纸被震得哗哗响,连大床也被震得颤动了一下。不用说,母亲和我们兄弟姐妹都醒了,谁都没有说话。我相信,堂叔放的开门炮,不仅我们家的人听见了,全村的人都会听得见。在不过年的时候,当队长的堂叔每天一大早都会打上工铃,铃声一响,社员们就得开门上工。堂叔在过年时率先放响的开门炮,所起的也有“开门”的作用。
等堂叔所放的三声炮全都响过,我才摸索着穿衣起床,履行为我们家放开门炮的义务。年初一月亮隐退,天黑得连窗户都看不见。好在我像熟悉我的手指一样熟悉家的各个角落,只要能摸到自己的手指,就能摸到放在抽屉里的炮。我不放没准备的炮,在除夕之夜,当母亲把蜡烛点燃的时候,我就悄悄地把第二天五更要放的开门炮准备好了。我们那里卖的小拇指般粗细的散炮,炮顶所栽的炮捻子本来就短,炮捻子又向下窝了一个鼻子,显得更短。这样的小炮放在地上站立不住,只能拿在手里点,等把炮捻子点燃后,得赶快把炮扔掉。因窝成鼻子的炮捻子太短了,刚把炮捻子点燃,整个炮就有可能在手里炸响。我的办法是提前把炮捻子的鼻子揪开,使它变得稍长一些,这样点起来方便,而且会延长一点炮响的时间,不致让炮炸在自己手里。我擦亮火柴,点燃一根香,把要放的开门炮装进口袋里,就开始到门外放开门炮。我用香火把炮捻子点燃后,不是把炮扔在地上,而是抛向空中。炮捻子在上升过程中闪过一道细碎的火花,炮随即在夜空中炸响。炮炸响时开放的是一朵大花,有漆黑的夜空衬底,呈辐射状的花开得格外明亮。我放的开门炮声响比堂叔放的大坠子差远了,但一点儿都不影响我高兴的心情。我时常想吼一嗓子,但不管我怎么吼,都不如炮的响声大,响声脆,放炮发出的响声代表了我的心声。开门炮连续放过三声,全家人就可以起床了,对新的春天正式敞开了大门。
在放开门炮时,我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我以前连对母亲都没有说过。什么秘密呢?我放开门炮时,多了一个心眼儿,口袋里不止装了三枚炮,而是五枚。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我担心,炮有哑炮,只预备三枚,不一定都能放响,必须多预备两枚。倘若规定的三声开门炮只响了一声,或两声,那就不好了,意味着开门开得不够圆满。多预备两枚炮就好了,就算先放的三枚炮中有一枚或两枚是哑炮,自己悄悄补上就行了。实践证明,我的担心并非多余。有一年我放开门炮时,有一枚炮被我点燃扔向夜空后并没有炸响,而是哑头哑脑地掉在了地上。我不敢有半点儿迟钝,赶紧掏出一枚备用的炮放响,才凑够了三声炮。写作有时也是自我揭秘的过程。通过这篇文章,我终于有机会把这个在心底埋藏了几十年的秘密公之于众。
放鞭炮是在五更开始吃饺子之前。我们那里过的是素年,饺子里包的是豆腐丁、萝卜泥、碎粉条等素馅儿。母亲把饺子煮得了,家人却不能马上吃,要在烛光的照耀下点香、烧纸、放鞭炮,并把第一碗饺子摆到供桌上。等这一系列仪式完成后,家里人才能端起碗来吃带汤的水饺。我不爱吃素饺子,对放鞭炮更感兴趣。我把那挂鞭炮挂在我们家门前那棵石榴树的枝丫上,用香火把鞭炮下面编成小辫子的炮捻子点燃。一挂鞭炮才五十头,还不如一棵豆子秧上结的豆角子多,不如一根芝麻秆子上结的芝麻蒴子多,还没怎么放就完了,一点儿都不过瘾。把炮放响后,我想数一数,比一比是我数得快,还是炮响得快。结果,我还没有数到十,五十头鞭炮已响完了。炮屑像夏天石榴花的花瓣一样落在地上。
再说拾炮。拾炮主要是流行在小孩子们之间的一种活动。你问小孩子过年最喜欢干什么,他们十有八九会回答最喜欢拾炮。他们盼过年,很大程度上盼的是拾炮。比起过年时可以吃白馍、啃骨头、穿新衣,他们更乐意把拾炮排在第一位。若问他们为何如此热衷于拾炮,他们不一定能回答上来。拾炮带给孩子们的快乐既有物质性,也有精神性,而且精神性大于物质性。过年可以吃点儿好的,穿点儿新的,这跟夏季拾麦穗、秋季拾豆子一样,所取都是物质性的意义。而拾炮能激发小孩子们兴趣的,主要在于它的游戏性、娱乐性和精神性价值。人类所有的狂欢都是发生在精神层面上,而不是物质层面上。
参加拾炮的大都是男孩子,极少有女孩子。民谣里说,腊八祭灶,年下来到。闺女要花儿,小子要炮。这样的民谣是说闺女家过年有花儿戴就可以了,炮要留给小子们去拾。而参加拾炮的大多是少年,一旦成了青年或曰成年人,他们就不再拾炮了。如此一来,拾炮和不再拾炮仿佛成了少年和青年的一个分界线,你不再拾炮了,就表明你已经是大人了。
刚过祭灶小年,村子里的小子们就开始兴奋起来,一碰面就互相摩拳,说拾炮!拾炮!并自觉地为拾炮做准备。我们那里杀年猪不吃猪蹄子,都是把猪蹄子剁下来,扔进粪窑子里。准备拾炮的小孩把猪蹄子捡起来,用秤砣把上面的蹄甲子砸下来,使蹄甲子变成一只只角质的空壳儿。他们往空壳儿里塞进一些白色的猪油,在猪油里埋进一根用棉花搓成的捻子,就可以点燃了。这样的灯被叫成猪蹄甲子灯,灯被点燃后,猪油嗞嗞啦啦响着,会散发出一股股烤肉的焦香。这样自造的灯,是准备在拾炮时照明用。同时,他们还注意观察和打听村里各家各户的买炮情况,看哪家买的鞭炮长,头数多,都要在心里留下一本账,免得到时无目标的到处乱跑。
好了,大年初一的五更到了,炮声响起来,孩子们纷纷出动了,迅速集结起来,形成了一支生龙活虎的队伍。听到哪家响起了炮声,他们像是听到了号令,就哇哇叫着,以冲锋的速度往那家跑。炮声不断,他们就奔跑不停,哇哇跑到西,哇哇跑到东,全村到处是他们的欢闹声。奔跑带风,他们手持的猪蹄甲子灯早就被风吹灭了,没有任何东西为他们照明。可不管天再黑,都影响不了他们拾炮的热情,阻挡不住他们追求快乐的脚步。有的小孩子把棉鞋跑掉了,奔跑的惯性使他又往前跑了好几步,才发现自己的鞋掉了,再停下来回头找鞋。刚在黑暗中把鞋摸到,穿上,就赶紧跑着追赶拾炮的队伍去了。有住在村外的姓普的兄弟二人,平日里因我们刘楼村刘氏大家族对外姓人的排斥,他们极少到村里来。是拾炮的开放性活动为他们提供了难得的机会,他们可以任意跑到任何一家人的院子里去。因路径不熟,有一次拾炮时,普家的弟弟一脚踏进人家的粪窑子里去了,不仅鞋壳子里灌满了水,连两条棉裤腿都湿了半截。遇到这样的意外情况,普弟弟会不会终止拾炮呢?没有,他不愿错过一年一度拾炮的机会,仍马不停蹄地追着拾炮的队伍跑来跑去。任何欢庆活动都离不开孩子们的参与,各家各户都敞开大门,欢迎孩子们来拾炮。
我把鞭炮放响后,一群孩子闻声向我们家跑来。可惜我们家买的鞭炮太短了,他们刚跑到我们家的院子门口,鞭炮就响完了,地上也没有多少哑炮可拾。我觉得有些对不起那些孩子。
等到天亮,孩子们的口袋里都装有一些拾到的炮。那些炮多是哑炮,也有个别带捻儿的炮。孩子们掏出炮来互相炫耀,展示他们的拾炮成果。
父亲去世那年我9岁,按说还处在拾炮的年龄。可自从父亲去世,我就没有再到处跑着拾炮。我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大人,过早地失去了拾炮的快乐。
出于对空气质量和环境保护的要求,现在不让放炮了。我只能通过回忆,重温一下过去的放炮和拾炮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