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2年第2期|叶浅韵:我该给你献上什么(节选)
我上一次见到他,是在一列火车上。他说,要赶去曲靖血站给一个临产的孕妇献血。我把献血这件事想得太过平常。并不知道,这是一个与时间赛跑的故事。下了火车,在凛冽的寒风中,一个倔强而温柔的背影匆匆而去。
今天,他来找我,带着六岁的女儿。女儿像只脱兔,与我并不见生。一会儿在我怀里,一会儿在他怀里,一会儿又不知所踪。他的脸是被太阳光常年照射过的土地的颜色,手臂上的血管凸起,青筋像一个愤怒的中年男人在咆哮。
数年前,我大舅被牛抵伤,送往医院时已经奄奄一息。五脏六腑全无好处,腹腔里充满了积血。医院要求患者亲属立即献血,以补充血库输血的用量。家里的年轻人赤膊上阵,迅速去了曲靖的血站献血。
病危通知书下了一张又一张,大舅终是被我们从死亡线上救回来了。那个产妇肚子里的孩子也快十五岁了吧。他说,如果不是他及时赶到,两条人命也许就没有了。生产大出血像夺命连环套,套住一大一小两个在鬼门关上的人。时间是生命,鲜血是生命。好在,她们摆脱了魔鬼的追索。大舅与别人常常说的一句话是,如果没有我姐姐家这些娃娃,我坟头上的荒草都长许多年了。
当时的凄惨,还像一本不能撕去的老历书。表弟拿着一把刀,疯了似的要杀了那头老黄牛,为报父仇。一边是失去理智的儿子,一边是生命边缘的父亲。我母亲和她的妹妹们用尽力气顶住这个家庭的最后一根柱子,浑身地紧箍上去。牛,被牵到街上卖了,充抵得一些医药费。母亲说,要知道,自己养的牛啊狗啊猪啊鹅啊,通常不会伤害自己的主人,若是它们这么做了,必然是家里有怪事了。
用宿命论来解释一切灾难,是乡间算命婆婆最灵验的招式。她们会说,如果不遭遇此劫数,会有更大的劫数。比如说,丢失些钱财就免了灾祸,小灾小难就抵了大苦大罪。人们在比较之间获得安生的心理。我母亲深谙此法。血脉相连的亲情在一场重大灾祸面前,像石榴籽那样紧密地抱在一起。
有过这一次有惊无险的亲情大营救后,献血就成为家里人的常态。连续好几年,他们争抢着去。为了达1600ml的献血量后,配偶和直系亲属都能享受终身免费用血的权利。像是我的亲人们在维护一个大家庭的完整而尽力,伤痛之后的觉醒显得很平常。每当我说要去参加义务献血大军时,家里人却要阻止我。除了血管细这一说,我肥胖时,他们就说我太胖了,我纤瘦时,他们就说我风都吹得倒了。我始终是一个没有献血小红本本的人。
后来,义务献血就成了众识。没有人觉得伸出臂膀献血会与崇高和奉献这些词汇有很亲密的联系,无非是几个红糖鸡蛋就能产生的能量。没有经过生命与时间赛跑的人,一切都可以说得轻松。有一次,同事的女儿意外受伤严重,她守在医院几夜未合眼,亲眼看着血液流进女儿的身体。女儿终于活过来了,她才深深懂得献血这件事的重大意义。几乎每一次单位有义务献血的宣传时,她都撸起袖子第一个上。每一次她讲自己的经历,大家都听得很沉重。但是,沉重了一会儿之后,每个人又进入自己的生活里,以为疾病和伤害都还离自己很遥远。
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故,被时光发酵成为故事。我们有太多时候活得昏碌。当他告诉我,他献的不是普通人的血,而是世界上的稀有血型时,我睁大了眼睛。我悄悄看向他的手臂,几条看得见的经络里,正在生产着这世界上的稀有血型——Rh(-)o血型。这种血型可与任何Rh(-)血型匹配,属于稀有血型中的万能血型。他像一个资深的医生,仔细地向我普及关于稀有血型的知识。生怕我弄错,还必须要写在纸上。至此,我才知道,屏幕上那些剧情里,两个人互相输血的方法是错误的,医院的操作不可能这样,需要严格检测。
血缘这种东西在两个无干的人身上,被一种奇妙的东西排斥着,又吸引着。我们是自己,我们又不仅仅只是自己。忽然想起一个少年在班级里演讲时的哽咽,他说他的身体流淌着另一个民族的血液,他的生命是第二次生命。那时我太年少,并不能理解他的痛。如今忽然就懂得了他那双慈悲而深情的大眼睛,他始终是一个愿意多付出的人,默默地做他认为应该做的事情。有时,他离群索居,引人误会,有时,他也谈笑风生,让人开心。这一时刻,我明白了,那是一个少年对生命的礼赞。
他告诉我,这些年连续不间断的义务献血,已经献出好几千毫升。我又睁大了眼睛。这一次,我再也不能克制自己。冒昧地问他为什么愿意把身上流淌的鲜血无私地献给别人,如他的亲人担心的那样,你这是为了什么。他的眼泪顿时就流了下来。他说他为自己没有成为一具遗体而流泪。这是幸福的眼泪。死亡曾与他擦肩而过,他庆幸自己还活着。
汶川大地震前一天,他与朋友住在都江堰附近的一个酒店里。当他坐火车抵达昆明时,看见大街小巷都在募捐。他把身上的一万多块钱全部捐了,又撸起袖子捐血。他恨不得匍匐在地上,为苍天眷顾自己的生命敞开胸怀:把我拥有的都拿去吧。活着,是上天额外的恩赐,他愿意为此而献出身上的一切——钱、物、鲜血。那是他第一次献血,他并不知道他的血型。
开车到曲靖收费站时,才发现自己连过路费也不够了。他只好停下车来求助,一再告诉收费的姑娘:我是一个好人,我绝对是一个好人。但“好人”这两个字没写在脸上。站上的负责人来了,看了献血证书,听了他的故事,“啪”地敬了一个礼,放他通行。并对他说,这费用如果不能免去,他就自己替他交了。多年以后,讲起这些故事,他的眼睛里还闪着光芒。他说,你看,人世间终是好人居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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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刊于《青年作家》2022年第2期
【作者简介:叶浅韵,原名魏彩琼,曾用笔名大彩, 云南宣威人;作品散见《人民文学》《十月》《北京 文学》等刊,曾获十月文学奖、丰子恺散文提名奖、 徐霞客散文诗歌奖、云南年度优秀作品奖等。现居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