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南瓜上,与岁月天真相对
每每内心焦躁,古典音乐便成了精神出路的捷径。好比一个老农,遇到点难事,默默拎一把铁锄去园子,将芜杂地,一锄一锄掀翻,草根、乱石、土坷垃,俯身一一剔掉。一身汗后,回头望望翻过的地,洁净舒展,便筹谋着播点什么,人就这样把自己给度过来了。这种时候,大抵听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凡尘里的小悲小愁,经恢宏沉实的灵魂映照,听一遍相当于翻一小时地,人的精神就能迎来豁朗。
可与古典音乐匹敌的,深以为,是投身自然,到乡下去。
收获时节,沟坎边的芋艿可挖了。半人多高的芋秆,顶着绿绸子一样的阔叶,似被不小心爆出的火星给烫坏了,留下几个焦窟窿,已不复鲜妍。其下的作物,奶娃娃一样虎头虎脑。黑黢黢的烂泥地,穿套鞋,跨马步,一铁耙下去,掀开,便听嚓的一声响,芋秆很忘情地投到大地的怀里,露出长长的根须,毛猴似的芋艿一个个攒成团。熟悉的土腥味扑上来,非常好闻,似是山河旷野晚霞的来处。
香饭青菰米,嘉蔬绿笋茎。这是唐代诗人王维《游感化寺》中的诗句,一饭一蔬偎红倚翠地写,有意弥补植物本身的低调和谦卑。剔掉虚浮、焦虑与沉痛,诗人在家常中领受暖意与蕴藉,人至中年,格外能感同身受。王维是晚年靠弟弟接济的诗人,从此旧人长短不再过问,拥茅屋菜畦,得烟霞养性,与天地化,人生安笃。看那一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应是行到人生的绝境了吧,想必颓丧之极,此时抬头看天上的云,不就是另一种水的存在吗?人啊,往往囿于自我局限。而从庙堂转身辋川的王维,在绝对的孤独和寂静中,寻得了更为超越和出世的表达。
将连根带泥的芋艿,刮皮切块后做菜羹。土灶生起来,铁锅里略放菜籽油,油热投姜米煸香,将芋块倒下去翻炒,然后放宽宽的水,滚开后改小火焖。待到烂糊黏稠,小白菜切碎入锅,滚一滚,调味盛进蓝边花碗。类似老饕苏东坡说的“玉糁羹”,细软糯滑清香,乃下饭恩物。秋后,我已多次拿了父母种的蔬菜,分送给城里友人。瓢儿菜、萝卜、蒿菜、荠菜,朋友们能吃到乡野菜蔬,都觉得十分幸运,纷纷诚恳地让我转达对父母的感谢。父母表现得非常淡然,乡下人对自家种的瓜菜,很少有私权意识,彼此间分享几乎是家常便饭。
“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描述的当是秋末初冬。连绵的晚稻田黄澄澄的,华丽如装缀好的一席婚床,望一望,整个人被亮堂笼罩住,想颓靡也颓靡不起来。田边菊、红蓼草,还有茅,都开花了,将一条条田埂,簇拥得斑斓如锦。田边菊就是春天吃的马兰头,红蓼草可以采来酿酒,而一年蓬,是出没在《诗经》里的草木。累了,就在中世纪画家丢勒的《一块杂草地》上躺倒,我太喜欢这幅画了,这是一只昆虫的视线,鬼头鬼脑的风在里面搞出声响,杂草成了浩荡的森林。枕着蒲公英、车前草、牛筋草打个小盹儿,梦里或许能会会那些采芣苢的姑娘。
乡下的夜来得早。六点过,天完全黑透了。吃罢饭,与父母在昏黄的灯盏下聊天。时间滴答滴答在挂钟上倾着身子走。我捉过一只老南瓜垫在屁股底下当凳。父亲见了哈哈笑道,你还跟小时候一个样。梭罗说:“宁愿独自坐在一个南瓜上,而不愿拥挤地坐在天鹅绒的座垫上。”心自在,身就自在,能与岁月天真相对。